隔绝了外面的阳光,整座大殿中霎然便变得暗黜黜的。
叶增亲手将宫灯点燃,置于案上一角。
那一封加盖了国玺密泥的晋国战书被孟守文紧紧攥于掌中。他在殿中幽暗的光影中慢慢踱着,终于在不被众人窥见的这一刻爆发了怒气:“晋王王韶威——这个被博日格德嘲笑为熊包软蛋的男人——而今竟也敢发兵犯我淳国海疆?!”
他将手中战书重重摔下地,冷冷道:“‘奉天启皇诏、西发海军讨逆’,我还当是谁给他的胆子,原来仍是南面的裴贼。”说着,他又用力一挥身上的黑衮大袖,狠声道:“今日便下札子至北海大营,令彭泽成即刻统军东出击敌,一刻都不得耽误!”
叶增沉默着不言,任由孟守文将一腔怒火发泄出来。
这一封战书上的字句他方才自然也看得一清二楚。裴沂此番于天启下诏、令晋国自霍北军港西出海军以伐淳国,所擎的名号便是淳国悖逆均廷、未请皇诏便私与蛮族鄂伦部缔盟联姻之事。
他深知孟守文一直不快于当初因需借力备兵而为博日格德趁机所邀迫之事,今日册后大典更见其处处轻慢鄂伦部公主,而晋国这一封因淳国与北陆缔盟而举兵伐淳的战书偏在此时送至,孟守文这满腔怒火确是可以想见、亦是理所应当。
半晌后,叶增弯腰拾起地上的战书,掸落上面扑落的轻尘,开口道:“臣以为博日格德所言无误,以王绍威之胆略,固守晋国疆土且懦而无能,况西伐淳国乎?晋国自天仁十四年为休国大败后,便不敢再得罪裴氏一分半毫,此次西出海军伐淳,只怕亦是为天启所逼下的无奈之举。依臣之浅见,王上此时不当令北海大营东出击敌。”
孟守文的目光扫过来,眼中略疑,“你是何意?”
“臣用兵多年,还从未见过在战书中写明自己将要自何处发兵的主帅。”叶增用手指轻点那战书上所说天启令晋国自霍北西出海军的字块,“想必王绍威此番是不欲与淳国战,因而特在战书中注此漏洞,好叫淳军有所防备,亦为自己留有余地。”
孟守文仍是疑道:“岂知此非王绍威之计、欲诱淳军上当?”
叶增却摇头,“倘晋国此番果欲伐淳,又何必多此一举下此战书,直接趁淳军无备而奇袭我北面军港岂不更为便宜?臣料王绍威定是心疼手中兵马,不愿因天启之故而折损晋国精兵——须知晋国虽是连年畏服于天启,却未必是真心臣服于裴贼——但又不得不西发海军做做样子,以免天启论其畏战之罪而诏澜州其余诸侯共伐晋国。王上莫要忘了,当初宣帝被彭王囚于夏阳,王绍威受天启宰相密诏三番竟不发一兵,一个因畏战而连自家天子都视而不救的人,如今又哪里来的胆子敢为了裴贼而出兵犯扰素以舟师海军为傲的淳国?且以淳国如今兵威,晋军焉有不惧之理?”
孟守文深深思虑,不由眯眼,“简言之,便是晋国虽不欲战、却不敢不战,虽出兵伐淳、却亦不敢得罪淳国,竟冀望能不损一兵一马全身而退?”他不禁冷哼,“这个王绍威,竟当真是熊包软蛋一般的男人。”
叶增点头,又道:“若依臣之见,王上应下密札于彭将军处,令北海大营佯出海军,但不可见敌即攻,当见机行事;若晋军见我出军便不战而走,则我亦不必穷追其军,如此也可省我兵马粮秣。王上今之雄心全在南下,则北疆战事不举为妙。倘王绍威今次果真不欲与淳国战,此亦我军幸事。”
又是沉吟许久,孟守文忽而抬眼瞟他,“便由你挂帅出征,至军前面授此间机宜与彭泽成。”
叶增微愣,随即果断拒绝:“臣不习海战,倘使此番挂帅,若军前决策一旦有失,将置北疆诸营将兵于何地?”
孟守文全然不理他的拒意,“我自有思量,你只需奉谕便是。”
谁知叶增拒意坚决,深皱眉头道:“王上此谕不可妄下。”
孟守文走近他,盯着他:“依你先前之言,此番淳国海军与晋军多半不会真的交战,你是否精通海战,又有甚要紧?”
“王上所图究竟为何?”叶增眉头皱得愈深。
孟守文微不可见地扯了下嘴角,“在淳国南疆战功赫赫的鹰冲将军,倘是能在北疆亦得功名,这朝中上下的世家文武还有谁敢再不满你的出身?将来待你权领三军、提兵南下之时,又有谁敢说我淳国之中还有比你更通四境各军、比你更功勋卓着的将领?而你之名将盛誉,亦将再次遍传东陆,令天启均廷不战自惧。此番王绍威既予我如此大好机会,我又岂能不用之?”
叶增闻言思索片刻,这才明白了他的用意,脸色唰地一黑,神情竟是有些不豫,沉声道:“夺北疆诸营将兵之功,此臣所不愿也。”
这是孟守文头一回遭他当面抗令,不禁亦黑了脸,不快道:“你所愿为何?”
“此北疆战事,自当择北疆诸营良将为帅;此战若叙其功,自当归于北疆帅将。”
孟守文闻言瞪他,“你身为将臣,所图为何?”
叶增微愣,旋即利落道:“安国。”
“此番令你挂帅北上,是为安国否?”
叶增沉默,良久答:“是。”
“那还有甚可多说的?”孟守文收回目光,神色已表明自己不愿于此事多言一字。
叶增便不再进言,可亦未受命,依旧用沉默表示自己对他此番决定的不认可。
然而他的沉默并没能持续很久,殿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之声,继而殿门被人猛烈地叩响,不待孟守文应声,那最中间的两扇朱门便被骤然撞开,殿外的内侍根本来不及阻拦,几位淳国德高望重的世家老臣便已持笏硬闯进来。
“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