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2 / 2)

将君 行烟烟 3471 字 1个月前

杜钧只觉这回答甚为怪异,可一看见叶大那冷静的侧脸,就不由得相信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解了渴,叶大一声不吭地重新拾起斧子,再度伐起了木。

两人身处半山坡,足下倒着上百棵被砍断的苍翠老树。此地沿山脊线以东,每隔半里就有一组像他二人这样的永沛步兵,皆是奉了军令来伐木的。而之所以要出动军力如此大规模地伐木,是因永沛军奉了上谕,需要在锁河山北部的六个陉道修筑关隘。此六处陉道,向来是接通晋国西陲与中州王域的主要通路,在过往的十数年间从未设过兵卡,每年皆有上万的晋国商贾、平民将其作为往来中州的交通要道。此番军令来得突然,步兵营众卒虽心中多有不解,但因永沛军主将郑业仁治军颇严,故而并没有哪个人敢向上级问个究竟。

郑业仁从军多年,履历、战功皆无可指摘。他早年曾参与过伐均之役,十四年前隶属前淳军大将夏滨麾下骑兵营,在克复天启后因所立诸功被拜为校尉,当时只有二十三岁。新帝登基后,纳原淳国封地入王域,整合叶增麾下南伐兵马、原淳国天翎军以及九大边军为天子禁军,将之重新分为十二军,又诏遣原淳军诸将、校至各军领其兵务、戍守王域内各要镇。郑业仁就是在那时奉诏至永沛军,数年来因扎实的治军功绩而一步步地被升为一军主将。他治下虽严,为人却谦退不伐,又擅激励部伍,常于軍中讲述国朝第一名将叶增的旧事,更以叶增出身前淳永沛大营普通士卒,而号召诸卒当以叶增为楷模,奋勇、尽忠,如此方不负男儿在世从军之志。

也正是因此,虽叶增已释兵权十四年,但永沛军中像杜钧这般的小卒也仍然能够细数其旧迹功勋、以自己同为永沛军中一员而感到自豪。

就在他休息的这一短阵儿,叶大已经又砍倒了六七棵高壮的树木。

杜钧睹之不禁暗自咋舌。他粗略地数了数,只这半日的辰光,俩人就伐了近百棵树——当然,这其中大部分皆是叶大的功劳——若以这样的速度,料想待今日收兵回营论计各组伐木之数时,他二人必能拔得头筹,说不定还能得个小赏。

思及此,杜钧浑身又充满了干劲,一跃而起,跟随叶大伐木的节奏挥起了自己的斧头。

然而不多时,他就累得弓背弯腰,大口喘气。虚握住斧柄,杜钧悄悄抬眼瞥向叶大,见其仿若不知疲累,肩臂肌肉紧绷而结实,每一次挥动斧头的动作都似乎内蕴着莫大的力量。

……这、这真的是打小生病的人的模样么?

杜钧心中存疑,话本已到了嘴边,却被生生吞了回去。军中向来有慕强的风气,此刻面对这样一个年纪虽不大、然而实力却超众拔出的同袍,他心底在服气之外,同时也有些隐约的敬畏。

目光下滑至叶大紧握斧头的双手,一抹血色令杜钧瞬间回过神。

“叶大,你的手背擦伤了!”他大声冲人叫道,担心对方因为太过专注于伐木而不曾发觉自己受伤。

叶大闻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喔。”他简单地回应一字以示知晓,抬手用嘴抿了抿那一道被树干擦伤的口子,然后背转过身,巧妙地避开了杜钧的目光,一言不发地继续伐木。

在杜钧视野无法追及的地方,那一道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血、结痂,任是叶大伐木的动作力道有多重,都无法将它再度撕裂。

傍晚收兵回营,埋锅造饭,各营除夜哨之外,余者皆按军例在天尽黑前入帐睡觉。

不多时,一弯细细的月牙浮现天际。月初之夜,永沛军营中静谧安和,一如过往多少个夜晚一般,没有丝毫异样。至夜中,哨亭换岗回帐的同袍不小心扰醒了熟睡中的叶大,后者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起身出帐小解。

夜色深远,群星烁烁。天幕南侧,有三点微小火光以飞快的速度闪耀了数下,若不细看,几乎难以将其与星光分辨。

月辉之下,少年的神色清醒分明,眼内竟全无睡意。

他望一眼远天,束紧袍襟,于夜色中绕至兵帐后,随后半蹲弯腰,一路潜行,避过几处哨岗,来到营墙西南角。在距离墙体约三丈的地方,他足跟发力,如野豹捕食一般瞬间爆发,疾奔,跃起,攀墙而过,落地时竟不出一丝声响。

将兵营甩在身后,他继续向南奔跑,直至方才看见的闪动火光的地方才停下。

那里停着一架马车。车幰高高揭起,车外立着一人。

少年于夜色中定睛分辨,在看清那人后,神情露出一丝诧异。

“齐叔叔?”他一面走近,一面问说:“怎么是你来?叶家的人呢?”

齐凛打量着少年愈显刚毅的面容与较之从前高大强壮了不少的身形,微微笑道:“我奉诏出使晋国,正需路过永沛。你霍姑姑这几年十分想你,便去信求你娘,让我此次代叶家的人来看你。”

这些皆是实话。

叶存嚣十三岁奉父命从军,被告诫不许沾叶氏之荣光,数年之间用的皆是化名;又因需避人起疑,故而也不被准允在军中与云中叶府通达书信。叶增意在历练长子,秦一虽无异议,但若无书信往来,不免心挂长子安康,便安排每半年由叶府派人前往军前探视后回报;因不便在军中见面,故约以信号,每隔半年逢月初之夜在营外相见。此次齐凛使晋国,耐不住霍塘求他,便去信与秦一相商,亲自绕道前来看看这个自打从军之后便叫霍塘牵肠挂肚的孩子。

听了齐凛之言,少年问说:“我爹娘可还安康?弟弟妹妹们可都还懂事?”

齐凛点头,“你家里都好,不必担心。叶氏诸子哪个不是英材?便连存向,如今也都能出猎射虎了。”

少年的眉头稍稍一软。

存向是家中幼弟,在他从军前还是一副小软团子模样,每日皆扒着他的裤脚跟着他,牙都还没长全,就要学他习武,每天有空就挥舞小拳脚,只因他是存向眼中最厉害的大哥。

“四弟呢?他今年也将十三岁了,爹有让他从军的意思么?”少年又问。

齐凛答说:“叶将军尚无此意。”他略略沉吟,补充道:“存君、存以、存召、存向四人与你皆不同,若过早参军,只会弊大于利。”

少年应了一声,然后便沉默无言。

齐凛看着他这模样,不由略微揪心,自己岂会不知这孩子作为叶增长子,从小到大吃了多少苦,经历了多少同龄人所不会经历的事?

他在出生之后只跟在娘亲身边一年,就被送入毕止王宫,被迫与娘亲分离;三岁时,他被内侍千里辗转带到军前,之后又随父母妹妹举家迁往宛州;之后十年中,他作为叶氏存字辈中“名将之血”的继承人,由霍塘亲手药炼至臻体魄,在无数次试炼中锤锻意识神智,兼习兵书、阵法、弓剑、骑术……至十三岁时,体格已如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般,随即被叶增送出宛州,前往贲室禁军之西川军,应征成为一名普通步卒。

“不历士卒之艰苦,何以知兵武之根本?不知兵武之根本,何以成安国之大业?”

少年沉默良久后,喃喃地念出这几句话。然后他抬眼,倒像是要安慰齐凛一般,说道:“我爹说过的话,我都记得很清楚。齐叔叔,你大可不必为我担心。”

齐凛遂笑了,放下一颗心来。他想了想,又关切问道:“从西川军调来永沛军,可还习惯?”

少年说:“永沛虽苦,但我爹当年能吃得,我又如何吃不得?”言辞之间隐有一丝锋芒傲气。

齐凛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激赏,随后取出两样东西,先将其中一样递给他,说:“这是你霍姑姑让我带给你的补药。”

听到“霍姑姑”三字,少年微露戒备之色,略略犹豫之后,才勉强伸手接过来。

齐凛忍住笑意,再将另外一样递给他:“你从小就喜爱兵器,这刀是宛州平国今岁进贡给陛下的,出自洛族工匠。前些日子陛下行宫宴,宴中分赏众臣,我便要了这把刀,想着正好可以带给你。”

少年嘴角稍扬,迫不及待地接过,抽刀出鞘。刀身不长,仅约一掌半,然器锐精利,一看便知是极品。

他握着刀柄细细赏玩,口中谢道:“齐叔叔,多谢了。”

齐凛正待回应,却见他另一手轻轻抚上刀刃,一掠而过!

血花入夜,倏忽消弭。少年的掌中已是一道深长伤口。

他却似不知痛一般,口中赞道:“好锋利的刃,果真是把好刀!”

一粒血珠从他掌心中沁出,顺着手指缓缓滑下,最终凝定在他指尖,将落而不落。几个瞬刹之后,他掌中伤口已不再出血,外翻的皮肉向内聚合,结成一道细疤。

齐凛看得心惊肉跳。

他虽知这孩子是霍塘此生至今为止最满意的“杰作”,拥有至强的体魄、惊人的爆发力与极其冷静的意识神智,却没料到他竟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你这是作何?岂能如此不怜惜自己?”齐凛皱着眉,想要找些东西给他包扎。

少年阻拦他的动作,扬起桀骜的粗眉:“似我之肉躯,与手中这刀,又有什么区别?既然都是兵器,又有何可怜惜的?而我爹将我锻造成这副模样,不正是冀望我将来纵然以身试刃、亦能战而不死么?既然都是以身试刃,怎的我自己便做不得了?”

善辩如齐凛者,当下亦说不出一辞。

当初叶氏迁至宛州云中,霍塘再度提议以叶存嚣作为“名将之血”的继承人,又不出意外地再度为叶增所拒绝。然而一个月后,叶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正是衍雨医门的家主霍长霁。

据传霍长霁与叶增闭室长谈,最后说道:“自古多少将门,至今几姓尚存?盖因战场难测,多子亦多亡。叶氏倘若真想世代永昌,必得先确保‘战能不死’。如是,何故要拒绝衍雨之助?”

待他离去后,叶、秦二人商议了一夜,最终同意了霍塘的提议。二人的长子叶存嚣,则被选定为叶氏这一辈中唯一的继承人与试炼品。

而从头到尾,都没有人问过这个孩子,他自己是不是愿意。

……

此时此刻,齐凛心思复杂地看着眼前少年,径自沉默。

少年却少见地笑了一下,“齐叔叔,我方才说过,你不必为我担心。我身为叶氏长子,自然有属于我的苦要吃、属于我的路要走。”

齐凛又沉默了一阵儿,方抬头看看天色。

远天泛出一抹青白色,不知不觉已近晨间。

他复看向少年:“我需上路了,你也该回营了,不可叫人发现你夜半离营独出。”

少年点点头,“齐叔叔,你此去晋国是为了何事?”

齐凛并没有回答他这问话,反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记住你爹曾说的,兵武是为安国。你若不怜自己,何以怜天下人?只盼有朝一日你上了战场,能真正懂得这些话。”

然后齐凛上了车,再没多言,驱驾马匹,向在二里之外等着他、护他出使晋国的天启禁军侍衞们会合。

少年安静地目送马车远去。

然后他突然奋力疾奔,循径直向山上跑去。

朝阳破云而出。

他立在山顶,近处是永沛军营,远处是锁河山隘,再远处是几乎淡出视线的晋国封地。然而不论是何处,都曾埋过白骨,都曾浸透鲜血。

少年脚下,群山巍峨,流水激荡。

他的名字,将响彻这被晨风掠过的寸寸土地。天下烽火,唯他之姓。而立于云巅之上的他,将会永远记得这个清晨,这个在他踏上战场前的最后一个宁静祥和的清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