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为国乎?欲图天下乎?
这九字在秦一心中滚过三遍,她仿佛看见了执笔写下这两句话时面无表情的孟守文。
心神转定,她将信札收回盒内,复看向叶增。
叶增见她阅毕,直言道:“王上疑我。”
“不,”秦一熟思而后道:“王上信你。”
古来君臣多相疑,而君王对臣下能赐付的最大信任——
不过便是心中想什么、下笔写什么。
纵使心中有疑,然能将这心疑之事坦然言出,又何尝不是莫大之信任。
……
中军帐外马嘶阵阵,正是一日演兵时分。
若按所计,一旦收得王命,淳军当即刻遣兵入澜州,会同屯守于晋北走廊之东的唐进思所部共伐休国,戮灭裴氏余孽,永绝后患。
然而事出所料,前计亦不可行。
叶增沉默少顷,摇头道:“王上不意我再建军功,我能理解。然倘不尽除裴氏,天下必难久安。”
“倘是叶氏再拥殊功,于王上而言,天下又何以久安?”秦一反问道。
叶增再度沉默无言。待案上药碗热气全消,他方抬眼,问说:“如是,又该如何回奏?”
秦一答他:“心中想什么、下笔写什么,便好。”
……
入夜良久。
叶增处理完军务种种,踱去内帐,就见秦一倚榻捧卷、静静发怔。
“怎还未睡?”他一面问说,一面将她揽至怀中,捂住她稍凉的双手。
秦一垂睫,“在想儿子。”
叶增没有立刻接话。
三日前,军中接到自临封递来的信报,道淳王近侍因奉王后之谕、自毕止护送叶氏长子来军前,因孩子尚小,路上不敢走得太急,大约还有十余日才能抵达天启。
照此推算时日,二人从毕止出发时,孟守文尚被三国伪使软禁中,当不知晓宝音此举。甚至在他发出那封诘问叶增出兵之心的手札时,亦不知这唯一能够用来钳制将臣反心的重筹已不复存。
半晌后,叶增抬手轻抚她的额发,和缓道:“待诸事落定,便派人去义安,将存嘉与存颀一起接来,他们兄妹三人便能聚在一处了。”
……
待秦一沉睡后,叶增独自一人步出营帐。
晚来天晴,繁星烁动。眺目南望,依稀可见天启城内飞檐入云的宫殿阙丛。面北的城门紧紧闭阖着,自淳军克复帝都、叶增命封城门、俟王驾以来,军中无人敢近城门之侧。
此时他遥遥望着这座矗立数千年、历经华族数百位皇帝的雄治或颓政、令东陆无数英雄王侯竞相折腰的厚重坚城,内心平静如一汪深潭。
……欲图天下乎?
叶增缓缓阖眼。
年幼时,天下于他而言是贫瘠难耕的永沛山林、是粗糙的短弓与饿着肚子奔跑在山间捕猎野物的漫漫长日。
入了行伍,天下突然变得阔大起来,是寸寸河山、是袍泽血肉、是不想再败的气血与兵武安国的胸志。
再之后,天下多了他能够为之尽忠的英主、多了他一眼锺情并深爱多年的女人、多了与他骨血相连的儿女。
天下很大,上连苍穹十二星,下覆九州三内海,中间盛着生灵百姓与万民悲欢。
天下又很小,吃饱、穿暖、家人安康、无祸无灾,如是可矣。
而他所图的,从未变过。
叶增回表送至崧安,正逢晚膳时分。
齐凛闻报,立刻丢箸起身,接过信盒便疾步趋行,欲禀孟守文。待近庭前,他被淳王近侍有礼地拦下,然后被告知:王上有令,任是何人何事都不得进扰。
齐凛看了眼紧紧闭阖的室门,问说:“可是王后在内?”
近侍点头答道:“王后舟车劳顿,今日精神不甚好。晚膳只进了几口,然后便小憩了。王上一直在内陪着。”
“那我便在此处等着王上。”
齐凛按捺住急迫的心情,貌若平静地微微颔首,转过身,捧着信盒一动不动地站定了。
没人看得出其实他此时心火焚燎,手中信盒亦如烫铁,生猛地煎烤着他的耐心。
若在两日前,他必不会如这般心焦。
可就在前一日,奉了王命北上毕止接迎王后的一行人返回了崧安镇。而被宝音带来此地的,除了五千名自毕止南下、一路护她周全的天翎军,还有叶增长子已在她的授命下被送去天启军前的消息。推算时日,在他留于崧安的这段日子里,叶增与秦一亦当已收悉此事。
齐凛清晰地记得孟守文在得知此事后的反应——
不可置信的怒意本如将崩之湍流,可下一瞬,他在触上宝音澈亮无悔的目光后,深吸一口气压入胸间,生生抑住了怒火。
宝音扑入他的怀中。
他反手环拥着她,沉沉叹道:罢了。
……
齐凛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信盒。
他虽深信叶增绝无反心,但唯一可用以钳制与约束将臣野心的已不复存,而孟守文先前以书责譬、措辞诘厉,倘是叶增以为孟守文真的疑他,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倘是这回表上所言,令孟守文再添新怒,事态又将变成什么样!
……
暮霞昏红,身后门闩轻响,有人启门走出。
齐凛立刻转身。
“等了很久?”孟守文温颜问道,令人一察便知他心情上佳。
齐凛迟疑了一霎,仍是冒着扰他好兴的风险将信盒呈了上去:“叶将军回表。”
孟守文敛去嘴角一点笑意,拿过后二话不说拆开来阅。通读两遍后,他抬眼,恰捕察到齐凛一直窥测他情绪的目光,遂抬手将信递出去。
齐凛看着被递到自己眼前的信札,已将耐心消磨殆尽的心火令他毫不犹豫地双手接过。
然后他不掩急切地展开这封回表——
臣论发兵澜州,岂不图天下乎?
齐凛呼吸微微一促。
稍定心绪,他的目光才继续向左扫去——
然臣不图取天下,而图安天下。
于臣,裴氏亡,则天下安;于王上,裴氏亡,则臣功高、天下难安。
于臣,休国不可不伐,裴氏不可不戮;于王上,休国固当伐,裴氏固当戮,然功固不可归臣,而臣固无意争功矣。
既然,王上若怀良策,当亟示臣,臣必奉王命,虽释权、罢兵、万死不辞耳。
……
齐凛无声地读至最后一字,额角有冷汗贴鬂而下,心中却暗暗长舒一口气。
孟守文鼻间低哼一声,道:“叶增的胆子何以如此之大,竟直言我不意他功高。古来名将如云,又有哪个人敢将这话挂在嘴边?”
齐凛微微笑了,语气如释重负:“叶将军信王上不疑他,故下笔皆为心中所想。”
孟守文的情绪似被他这话所慰,且心内亦以为然,竟没再继续冷言谑之。
暮晚霞光扫至二人足下,一片赤色,如昭真心。
齐凛又轻叹:“叶将军知王上,臣所不能及。”
“哦?”
“王上虽不意叶将军再建殊功,却不会舍休国不伐、舍裴氏不戮。这一点,臣之前却没有想到。”
清风掠身,扫去孟守文目中所有情绪。
“休国固当伐,裴氏固当戮。”他重复着叶增回表上的话,又加重语气道:“休国岂能不伐?裴氏岂能不戮?”
齐凛接道:“但王上却绝不会令叶将军再度挂帅,且叶将军已表明愿自释兵权、令王上心安。如是,敢问王上有何良策,能够既令淳军出兵澜州伐休、又不需顾忌兵力东出后的帝都空虚,同时可令其余诸国不会因叶将军不再掌兵而轻我淳军?”
孟守文沉眉稍思。
他的模样并不像是此时才在考虑计策,更像是在思索如何将心内的想法表述给齐凛听。
不多久,他开口答道:“待登基后,先复贲室之号,内淳国封地归王域。再以天子之令征宛州平、唐、楚、澜州晋、彭五国之兵力伐休。令叶增分兵扼守中、宛二州之交通重镇,唐进思仍守澜州晋北之东。待伐休事毕,再令叶增上表、以多苦宿疾而自请释兵权。”
齐凛何等聪睿,当下理解了个通彻透辟,随即暗自叹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