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池巨望向宋初一。
两天时间过去,赵倚楼就算没有回到咸阳,恐怕也距离咸阳不远了,信使被阻拦杀死,可见赵倚楼的行踪一直在黑衞的掌握之中。
宋初一远目盯着旭日东升,眸中映出一片金红。
整个车队都在静静等待,没有人打扰她的思绪。
隔了片刻,宋初一低头正对上白刃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唇边不禁泛起淡淡的笑意,伸手揉了揉它的脑袋。
池巨道,“您先出函谷关吧,属下在派探子去咸阳打听消息,只要您不出现,想必赵将军暂时不会有危险。”
“王上刚刚即位时,手中尚未握住实权就能借力诛杀商君。”宋初一声音轻缓,“商君在秦为官这么多年,在朝中不是没有势力,他只是不愿意动摇自己耗费一生心血建立起来的法制。如果秦法毁于一旦,他的一生都失去了意义。在这一点上,我与商君同。”
有些事不是没办法做,而是不愿做。
宋初一掌握兵权这许多年,有无数的机会为自己建立起庞大的势力,但她没有。就算如此,她若是现在发起兵变,也一样能给秦国重重一击,保得自己和赵倚楼两条性命。可是她花费了所有精力强大秦国,好不容易往天下一统前迈进了两步,若是再被兵变削弱,黎民又要多受战乱之苦,最后命是保住了,她的理想和坚持也变成了一场笑话。
白刃似乎感觉到宋初一的情绪,用脑袋轻轻蹭着她。
“池巨,我把白刃交给你了,帮我好好照顾它。”宋初一转身,“给我一匹马。”
“先生!”池巨惊道,“您想一个人回去!?”
“若是能保他一命最好,若是不能……”宋初一没有再说下去。
池巨心裏忍不住有些埋怨赵倚楼,若不是他违背宋初一的意思。肯定不会走到这一步!
宋初一察言观色,隐约能猜出他的心思,却只是笑而不语。
这世上的事物都有两面性,没有什么是完完全全是好的。譬如赢驷一心为秦,所以能够接纳她一个女子为臣,可最终,也因他一心为秦才将她逼入绝境;譬如赵倚楼心裏将她看的最重,所以能够抛弃一切追随。绝不背叛,但也正因为这份挚爱,此时才会选择回去,让她陷入绝对的被动……
享受了好的那一面。就要承受它可能带来的灾难。
赵倚楼给了这份纯真无暇的爱恋,是她三生有幸,如何会有半句怨言?
“先生请三思。”池巨极力劝说,“现在回去,多半两人都活不成,先生留着一条命,好歹能为赵将军报仇。”
“哈哈哈!”宋初一大笑,“秦王性命都朝不保夕了,我去何处寻仇?灭了大秦不成?”
她走向一名护衞。“这位兄弟将坐骑借给我吧!”
“先生……”池巨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虽然也有几分智慧,但从未想过天下兴亡之事,亦不了解宋初一此时此刻的想法。
“你若是还记得我当初助你发家的情分,就莫要阻拦我。”宋初一无奈之下,只好将往日的情分搬出来。
“池氏一钱一毫皆是先生所有。”所有的本金全是宋初一所出,连赚钱的法子也都是宋初一提供。池巨从来没有想过要霸占赚来的巨财,所以一直以来吃穿从不追求奢华。
“咄咄怪事!”宋初一翻身上马,调转马头之后,回身道,“你家婆娘肚子里生出个儿子,难道不是你的?我虽送了你一个婆娘,但你夜夜炕头上玩命的开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池巨心中百感交集。
“别过。”宋初一话音未落。已然挥动马鞭。
白刃见状,立刻跟着后面跑。
宋初一转眼看见它,“啪”的一声马鞭甩了过去,厉声道,“滚回去!”
白刃行动敏捷,轻易的躲开这一鞭。脚步却是慢了下来。宋初一从未对它大声吼过,更别说用马鞭打它,方才那一瞬,它感受到了宋初一强烈的驱赶之意。
雪原上长长的官道直接天际,白刃耳朵耷拉下来,静静的看着那一人一骑渐行渐远。
若说这世上除了赵倚楼之外,还有谁对宋初一最忠诚、依赖,必是白刃。
她强忍着没有回头,直奔咸阳。
待能看到咸阳城郭时,宋初一想到赵倚楼从函谷关过来多半会走东面,于是转到往城东去,想看看是否能碰上他。
而此时,赵倚楼恰在城北。
赵倚楼挟持昏迷的樗里疾北上,原想先去池氏的落脚点去问问消息,但黑衞如影随形,使了多少办法都摆脱不去,他怕暴露池氏会让宋初一失去依靠力量,于是耐住性子与宋坚一同潜伏在城北郊外。
宋坚先独自入城查探,不料城中已经布下天罗地网,黑衞一时奈何不了宋坚,却将他困在了城中。赵倚楼打听不到任何消息,焦躁的等待了一天两夜,只好亲自携樗里疾入城。
赵倚楼与身处高位闭门谢客的宋初一不同,咸阳几乎所有官员都认识他,再怎么乔装打扮都没有用。
城东广阔的雪原上,宋初一被突然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黑衣人包围。
“属下奉命护送太傅回城。”
声音粗犷沉稳,宋初一再熟悉不过,是谷擎。
宋初一心情平静,当时池氏那个信使返回的时候,她就已经预料到会是现在这种情形。黑衞杀人,何曾失手过呢?信使能活下来,不是侥幸,是他们故意而为罢了。
“赵将军入城了吗?”宋初一问道。
谷擎觉得也没有必要隐瞒,“刚刚入城。”
“走吧。”宋初一道。
这一局对决注定不公平,除去君臣力量悬殊不说,赢驷还吃准了她此时不会做出有损秦国实力的事情。
何谓“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大约就是这样吧。
宋初一在黑衞的“护送”下直接入宫。她不想一副逃跑未遂的样子出现在赢驷面前,所以面君之前提出要沐浴更衣的要求,谷擎作为她曾经的下属,多少有些情面在,便将此事告诉陶监,请他安排。
汤浴之中。雾气袅袅,宋初一满身疲惫的靠在池边。
为她擦背的侍女垂下头悄声道,“芈。”
宋初一顿了一下,冲她伸出手。
侍女很机灵的握住,帮她搓手臂。宋初一感觉到一个带着体温的金属小管落在她掌心。
芈八子会出手,宋初一一点都不感觉意外,这些年自己一直相当于她的靠山,而她侍奉君侧这么多年。儿子都生了两个,位分却半点没有挪动,若是让魏菀做了太后,她岂不是一辈子都要伏低做小?
且不说芈姬的心性不甘于平庸。就单说魏菀极力主张让嬴稷去燕国为质的事情,就已经触了芈姬的逆鳞,她不整死魏菀绝对不肯罢休,所以她需要助力。放眼整个秦国,没有宋初一更合适的人选了,因而现在宁愿冒死相救。
“衣服放下,你们出去。”宋初一道。
“喏。”
侍女躬身退到外殿,将帘幔放下。
宋初一打开铜制的小信管,取出一条小小的白帛。上面详细的写着一个出宫的路线,每一处都有人接应放行。
看来芈姬在宫中十几年混的风生水起啊!
宋初一莞尔,把白帛浸入水中,看着墨迹模糊才捞起来。
她穿好衣物走到外殿,问道,“你们谁知道魏道子在何处?”
这些侍女对近日这些惊心动魄的谋算好不知情,近前为她擦拭头发的侍女道。“回太傅,听说是……魏道子欲图染指王上身边的侍女而被关押,至于关在何处,奴并不知道。”
正如宋初一先前的猜测一样,魏道子不是这么不知轻重的人,恐怕只是赢驷找了个借口把他关起来。
赢驷说过不会因此怪罪就一定不会,宋初一相信。
出了浴殿,便有内侍带路。领她去了角楼。
赢驷没有在屋内,而是坐在楼前面的露台上。他身着一件墨色中泛蓝的狐裘,发髻梳的整整齐齐,没有戴旒冕,只扣了一只玄色高冠,沉冷中不减贵气。他比前段时间更加消瘦。两鬓皆是霜色,连说话都很困难,只有那双鹰眸不改往昔的寒凉。
“参见王上。”宋初一甩开大袖。
陶监看了赢驷一眼,见他静静的望着她,便出言道,“太傅请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