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了,公子巡进得帐来,帐帘落下时,挡住了满天星光。
公子巡面带倦色,公子琪见他进来,上前一步道:“如何,可有无多的消息?”
公子巡摇了摇头,黯然道:“末将连夜搜寻了山谷四周方圆数里都没有寻到,只找到了这个。”言罢,自怀中掏出一物递给公子琪。公子琪尚未接过,一旁的公子翌已伸手拿了过去,那是一幅画,用柔软的丝绢包住,想必主人十分珍惜,而此刻丝绢上浸染了大片血迹,还有污泥。
公子翌缓缓打开了丝绢,血迹已浸染到了画卷上,画卷在油光下展开,公子翌、公子琪都看清了那幅画。公子翌踉跄后退数步,暗沉的眸光起了变化,他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亲自去找!”
他抓起桌上头盔就要出帐,却被公子巡拦下,道:“成王,末将带兵到的时候,地上血迹散乱,无多似与他们缠斗许久,敌人的尸身已多被就地掩埋,无多又被当做细作,即便死了,尸体也可能被他们……”
“你说什么?”公子翌的目光倏然看向公子巡,公子巡突兀地停下了将要出口的话,闪过一抹痛惜和忧虑,一字一顿道:“成王,无多很可能已经死了。”
那样的情况,几乎没有人能活下来,即便武功高强也抵不过千军万马。
公子翌的目光冰冷如刃,冷冷道:“不可能,她不可能死。”
公子巡惊怔。
这时,一校尉在帐外大声道:“北王,敌营有消息传来。”
“快说!”公子琪道。
校尉进帐一拜,便道:“方才接到探子回报。刘景军中,于亥时斩首一名细作,说是戴了面具的假元白。”
闻言,公子翌倒退数步,直至撞到身后桌子方才停下。
公子琪神色恍惚,身子亦晃了晃。
公子巡的目光暗了下去。
良久,公子琪干涩地对入内禀报的校尉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校尉退到帐外。
公子琪转头又对公子巡道:“辛苦你了。”
公子巡看了一眼公子翌,黯然道:“末将告退。”
公子琪点了点头。
公子翌紧紧地抓着手中带血的丝绢和画,暗沉的目光透着从未有过的悔恨和阴霾。
公子琪唤了他几声,他都没有回应。半晌,方见公子翌抬手示意他出去。
公子琪退出了营帐,却在将要放下帐帘的刹那担忧地回头望向了他,却看见公子翌已经转过身去,将手中的画放在了桌上。
油灯下,公子翌缓缓将画卷在桌面上展开,展开的画卷上,他正掐着她的脖子。
微颤的指尖轻轻滑过画上那再熟悉不过的容颜……
其实一直都知道她随身带着这幅画……并且私心地希望她一直都带着这幅画……
指尖移处,碰到画卷上那抹触目的血迹……指尖蓦地一颤似被针扎到猛地蜷缩。
帐外,吴琪依旧站在掀起帐帘的门口,望着帐内凝视着画卷的吴翌,眸光尽暗。
放下帐帘,吴琪走出营帐,抬头望向夜空,只见天上一轮弯月,好似她的笑脸……忽听帐内公子翌哑声唤道:“无多……”吴琪猛地一颤,抬手捂住胸口,竟软在了帐外。
当他得知吴翌被困在下枫谷时,他方打退了刘修又一次的猛烈攻城,眼见刘修退去,他再也顾不得其他,急忙带着公子巡赶往下枫谷,正巧遇到向上党方向奔来的吴翌。待得知无多身陷重围时,当即派了公子巡去营救,可公子巡去时,只剩一地的尸首,公子巡带回了受伤颇重昏迷不醒的杜小喜,花无多却没能找到。
此后,公子巡又连番带人去附近搜寻,直至天方见白,探子来报元白已被斩首。
斩首……身首异处,死无全尸。思及此,吴琪胸口似少了什么,推开门口兵士的搀扶,踉跄站稳。
※※※
她又一次在自己最危急的时刻挺身而出,毫不犹豫。
在书院,她曾三次救他性命。
在洛阳,她义无反顾地挡在自己身前,坠落深谷生死不明。
在长平,她再次挡在自己身前,那般坚定。
分别了一年多,再见她时,她说:“翌,我很想你。”那是她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他却什么都未说,其实,他的思念又何曾淡过。
她曾说:“好像你每次遇到危险时,我总会不顾生死挡在你面前,莫不是保镖当上了瘾?还是我傻了……”那一刻的她在他眼中如此之美。他目光如水,却因想到她一心向往自由而自己给不起时,违心地对她道:“你是傻了。”她一拍桌案,拂袖而去,他却一直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怔怔发呆。其实,他才是最傻的那个。
她说:“士为知己者死。”
帐内,他颓然坐下,烛光摇曳,人单影薄。
在他心裏,能有什么比江山更加重要的?没有!他无牵无挂,即便是她,也不行。他不会有弱点,不会。
临别时,她回头对他灿烂一笑,肩上的伤在流血,她却似不以为意,仍对他坚定地道:“他们要抓的是你又不是我,你先走,我寻到机会一举擒下他们的将领。兵法云:擒贼先擒王,我就不信,我擒了他们的头头他们还敢不听我的!”
见他踯躅,她又道:“翌,相信我,我会让你有足够时间离开的!”
他又再次说了那句,“小心。”与在洛阳时一样,再一次狠心地留下了她。可是,他策马奔出去数步,却终究停下,转头望向了她。
却见她眉飞色舞地向他挥舞着手中长矛,朗声笑道:“你看我像不像三国长坂坡吓退曹操百万雄兵的张翼德!”
你不像……一点儿都不像……
心在抽搐,他用手按住,却控制不住。
他不应该留下她一个人,他明知道那时候留下她必定凶多吉少,却还是在那个时候选择留下她,他的自私,他的无情,他的狠,已到了可以舍弃她的地步了吗?如果是,为什么会那么痛,为什么好似失去了此生最重要的东西?他捂住胸口,控制不住地颤抖。最重要的……是江山!可是……她死了……不,她没死,她不会死!他猛地站起身,抓起头盔,快步走出帐外,却看到了面有泪痕的公子琪。
看到他突然出帐,公子琪先是一怔,而后看到他手上抓着头盔,身披铠甲,便挡在他面前急声道:“你不能去。”
公子翌执意离去。
公子琪挡在他身前,劝道:“翌,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失去理智。无多不会轻易舍我们而去,她武功高强,心思灵活,即便打不过也不会硬拼,她或许是不小心丢失了那幅画。或许与别人换了衣服面具走脱了,死了的人不一定是她。翌,不要乱了方寸。方才,我已派了细作去探听消息,另派了人去搜寻。翌,唯今我们只有等。”
乱了方寸?是啊,他已乱了方寸。
他颓然怔忪。
※※※
残阳如血,草原上风吹来,草啸鹰鸣。
吴翌退守长平郡内,刘景几次在城前叫嚣,他都无心理会,只闭城不出。长平郡城墙坚固,刘景亦不敢轻易攻城,虽每日派人在城外叫骂,吴翌固守,若然硬攻,死伤必定惨重。刘景无计可施。
吴翌坐在屋中发呆,神思恍惚,茶不思夜不寐,这样已有三日。这三日他仿佛过了三十年,期盼着的消息,一直没有。公子琪因刘修整兵再次攻打上党,急急回了上党郡。临走前,吴琪还在劝说他,也似在劝说自己,说无多定然无事,并提醒他不要失了理智,因无多暂时失踪,坏了他们围歼刘景的计划。
他点着头,送走了吴琪,而后,疯狂地忙了两日两夜,与众将布置好所有事情,原本还要忙下去,却被公子争等力劝回屋休息,他一回屋便坐在屋里整整三天。吃不下,睡不着……闭上眼,就看到她被斩首,身首异处。她或许已经真的死了,斩首,竟连死了也不能留个全尸……
每当想到那般景象,心如刀割,屋门被人推开,烈日自厚重的门外照射进来,一人急匆匆地步入屋中,对他一拜,忙道:“王上,守城的将士说,城外来了个极古怪的人,那人骑在马上一直向城门走,他们正欲开弓射杀时,那人好像支撑不住昏倒在了马上,一直没有回应,只不过手中举着个木牌,木牌上写‘投降’二字,末将已命人……”
他的话尚未说完,吴翌的身影已消失在他眼前。
那匹马依旧停在城外,没有向前亦没有退后,吃着护城河边的草。夕阳西下,金黄色的光晕染遍草原,风过,吹得荒草向一个方向摇摆,似在呼唤和招手。
马上的人一直趴着没有动静,吴翌不顾任何人的阻拦劝阻,命人打开了城门,冲了出去,杜小喜、公子争等人随后跟着追出了城外。
杜小喜伤刚好些,追在公子翌身边,道:“王上,恐防有诈,末将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