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欲待尹清在太府寺呆个一年半载的,便寻个由头让他出知潮安某州,就此远离京中朝堂,谁知此人竟这么快就被方怀看中了。
罢、罢、罢……
她心底轻叹,果真是真材埋不住,何况他尹清当初亦曾因才学而名噪一时过,也实在是怨不得古钦和方怀。
小吏见她看了两封札子,许久才吐一句话,不由有些不知所措,唤道:“大人?”
孟廷辉起身,“无事,你且退下罢。”待小吏走后,她才收起札子,拿过外氅披了,走出屋外。
尹清如何尚不足以令她关注,眼下最重要的不过是北戬来使这一事。卡在这正旦大朝会时来,一下子就让她原先欲待年后再迁职的打算有些动摇起来。
既如此,倒是早些了结了手头杂物,去枢密院多识识事方是正理。
雪瑟漫目,皇城东头的昭文馆亦是清冷无比。
时已近夜,馆中早就没了什么人,内里的阁间中光线昏暗,遥望可见细束飞尘在那光影中飘荡来去。
尹清独自一人埋身于高高的木架书阁之间,神思不苟地翻捡着一卷卷蒙了厚尘的卷簿。
他一手持着盏小灯,另一手仔细地拍去卷上落灰,伸指一页页拈开来,飞速翻阅。
史册浩瀚,杂章繁多,不知过了多久,他手上的动作才滞了滞。
印着微弱光芒,可见他清俊的眉间稍稍一陷。
翻开的卷簿有如深口井窖,直将他的目光尽数吸入其间。
“……大历十三年十二月廿日,镇云将军、北面军行营都部署谢明远克吴州,斩首万余级,擒中宛枢密使、军前将校数十人;廿一,中宛皇帝孟羽降。廿廿三,二架幸吴州,命从官将校饮,犒赏诸军有差。……帝见孟羽于崇元殿,羽跪于御前,待臣读讫,羽等伏服。……羽等再拜呼万岁,领降臣百官称贺,帝遂宴羽等于大明殿。…… ”
虽是前朝旧事,不过短短数言,可他仍能从中字里行间看出当年那个男人是多么的强硬和霸悍,能让另一个国君伏服于自己脚下,这需何等的手段?
“……大历十四年正月廿五,帝幸玉津园宴射,劳孟羽于园,以孟羽为中书令、秦国公,羽子弟诸臣赐爵有差。……是夜,孟羽薨。……”
尹清一把合上卷册,闭了眼深吸一口气。
虽是早已熟知的事情,可这般读来,仍是无法坦然视之。
一国降主之死,只有简短五字得以盖言,其后隐藏着何等血淋淋的真相,却早已不被人所知。
尹清持着灯又向前挪了挪,翻动下面的卷册时动作俨然更快,可手指却也微微在颤。
想看的,自然不止这些。
“……乾德三年十一月初三,上复赐爵与殁秦国公孟羽之子孟昊、孟踣、弟孟玦、孟璞,徙四公及其家眷于新都逐州,赐宅有差。……时孟昊妻散子亡,孟踣未娶,孟玦、孟璞之子幼不知事;平王为昊、踣娶妻纳妾,使玦、璞二子入宫以见;众臣皆以平王为善,上亦颇许之。……”
“……乾德六年三月初七,郑国公孟昊得女,上亲幸其府邸,封赐其女为清图县君,孟昊阖府叩谢隆恩,夜宴群臣于宅;宴间或有臣公笑云此女生来便享尊爵、及长亦富贵云云,孟昊笑不敢受;上闻之,使人复取其女观之,颇爱其乖巧之貌,遂于孟昊笑曰欲使其女为太子妃云云,众皆以为真,孟昊亦请上赐名其女,然平王未至,上不豫久留,少顷即回宫。……”
“……乾德六年十月廿二,皇城司 有将献郑国公孟昊、韩国公孟玦墨宝于廷,其上或有思怀亡国、欲图复兴之句,众臣见之,皆骇不能言。……上怒而起案,敕有司鞫昊、玦二人于狱。……
……十月廿六,平王以孟氏四公反心尚存,尽诛其子于室殆尽,大白其罪于臣国郡县,天下闻之股粟。……”
尹清用手指不停地研磨着这些泛黄的卷页,慢慢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今夜才知,当年史馆里的修史之臣是这般记叙这些事的……只不知,当年那些人心中究竟作何想法?又会不会有人起疑?
平王,平王……真不负其一生狠辣之名。
先抚后杀,又将此等大逆罪名栽与四公头上,不过是为了要绝这孟姓一脉,令天下反臣师出无名,而不毁上皇仁圣之名一分一毫。
他睁眼,藉着即将燃尽的微芒又将这最后几段飞快地扫视一遍。
倘是换了当今圣上,会不会亦是如此?
不禁又摇头轻叹,虽想知,却不必知道。
而他今夜翻检这满满一室旧史,不外乎是为了再确认一下。
看看自己自幼所知的事情,是不是真的;看看自己这么多年来所准备的事情,又是不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