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过,练拳不练真,惹来鬼神笑。可若是练拳直接一步抛开了所有拳架,练出真意?
陈平安印象中,只有一个人做得到。
果然如此。
陈平安问了一个问题:“白天你盯着邵道长瞧,看出了什么?”
裴钱不敢回答。
陈平安说道:“只要别撒谎,不管你说什么,都没关系。”
裴钱这才环顾四周,轻声道:“我觉得那个姓邵的,不怀好意,不是个好东西。”
陈平安问了第二个问题,“你是不是能够看见今晚那位老道长?”
裴钱使劲点头。
陈平安有些无奈。
那可是太平山祖师爷使出了方丈天地的大神通啊。
陈平安再问,“如果你以后练武有了出息,你觉得有人欺负了你,你会怎么做。说实话!”
裴钱犹犹豫豫,“一拳只打个半死?”
看到陈平安像是要生气了,干脆就破罐子破摔,双臂环胸,气呼呼道:“一拳打死拉倒!”
陈平安笑问道:“那如果其实你错了呢?”
裴钱理直气壮道:“我每天都待在你身边,哪里会犯错!”
陈平安内心哭笑不得,板着脸问道:“可你总有天会自己出门游历,行走江湖的。”
裴钱斩钉截铁道:“我不会的!我干嘛要一个人出门,外边那么多坏人,打不过怎么办?还有,要是我到时时候没带够钱,天天挨饿,我去偷去抢,你知道了,又会打我骂我,我能咋办?对吧,所以我还是不出门了。”
陈平安问道:“那如果有一天,你练武很厉害了,比我还要厉害?”
裴钱皱着眉头,很用心想了想,拼命摇头道:“我懒着哩,最喜欢睡觉,还怕疼,你又不是不知道,之前走路,脚底上都是水泡,挑破的时候,我把嗓子都哭哑了。在客栈你跟人打架的时候,两条胳膊都瞧得见骨头了,你都不会哭,我可不行,我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胳膊,说不定就要吓晕过去啦。唉,天底下如果有不用吃苦就可以一夜练成的绝世武功,那就好喽。”
陈平安忍着笑,“你也知道自己惫懒,不上进,胆子小?”
裴钱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
陈平安问道:“怎么不说话了?”
裴钱委屈道:“下巴疼。”
陈平安笑了笑,背转过身,靠着石桌,望向夜空。
裴钱学着他,只是她个子小,就只能后脑勺抵住石桌了。
陈平安轻声道:“过了年,你就十一岁了,所以你要多读些书,多学一些道理。”
任重道远。
真是比自己练拳百万还要心累了。
不过挺好。
陈平安难得与裴钱多说了些心里话,“在家乡的时候,我比略大一些,也从来没读过书,齐先生就跟我说道理在书上,做人在书外。”
陈平安最后呢喃道:“希望世间每个人在年少时,都可以遇到一位齐先生。”
裴钱目前还是那个只喜欢挑选自己喜欢听的小女孩。
比如陈平安说她明年就十一岁了。
这个世界上,只有陈平安会记这些,她今年是十岁,明年十一岁。
————
太平山老道士突然停下身形,取出槐木,钟魁yin魂现身飘落。
云海之上,钟魁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位最熟悉的人,大伏书院山主,他的先生。
书院山主只是看着钟魁。
钟魁小声问道:“先生?”
山主似乎是之前就不敢相信这个噩耗,哪怕是现在都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不该如此,不该如此的。”
一念之差,他当时就不该去那趟碧游府,不该让这个“生平最得我意”的门生,去往太平山。就该老老实实待在那座边陲小镇的客栈里,盯着那头隐匿不出的九尾狐。
九尾狐虽是十二境的大妖,可是她的身份太过特殊,辈分太高,故而她的真名早已泄露,只要获知了世间所有远古大妖的真名,钟魁只要身在浩然天下,就等于有了自保之力。
谁都没有想到太平山的背剑白猿,才是井狱妖魔逃逸的罪魁祸首。
钟魁实在受不了当下的氛围,朗声道:“先生,义不容辞而已。读书人,要么在以学问教化苍生,匡扶社稷,要么以一身正气除魔卫道……”
山主大怒,“需要你跟我讲到这些大道理?!”
钟魁噤若寒蝉。
老天君喟叹一声,“若是学宫那边责问下来,我们太平山绝不推脱。”
山主面对老道士,便不是对待钟魁的神态了,恭敬道:“我那位兄长,恼火会有,却不会兴师问罪。再者,太平山何罪之有?天君何曾责怪钟魁护不住太平山?为何护不住那位地仙了?”
钟魁轻声补充道:“先生,那位老道长名为梁肃。”
山主又要发火。
钟魁立即闭嘴。
老道士感慨道:“经此劫难,接下来桐叶洲可能稍微好一些,可是婆娑洲和扶摇洲,恐怕要大乱了。先前三洲皆有重宝出世,果然就是妖族的谋划。”
随即老人小声道:“你们书院一定要护住扶乩宗那个少年。他能够撞破此事……”
没有继续说下去。
山主点头道:“理当如此。我已经跟扶乩宗商量好了,那个少年会化名进入大伏书院读书,至于以后会不会成为儒家弟子,全看那少年自己的心意。”
老道士笑道:“嵇海的闭关弟子跑去当贤人君子,扶乩宗还不得跟你拼命?”
山主提及扶乩宗和大修士嵇海,有些唏嘘,“嵇海坦言,不管是收取少年为嫡传弟子,还是赠予那件兵器,都是应该的,可是一见少年,他嵇海心中难以平静,会有碍修行,一辈子都没办法跻身仙人境,将来又如何去剑气长城,斩杀其它的十二境大妖?”
老道士神sè惋惜,“桐叶洲唯一一对上五境的神仙道侣,难得的天作之合,实在可惜。嵇海破境一事,会很难了。越是执念苦求,心魔越难消除。”
山主苦笑道:“有些事,旁人可劝,有些事,不好劝。”
老道士叹息一声。
修道之难,难如登天。
只是在很早以前,据说是登天不难,修道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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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土神洲,一座最为巍峨的山岳之巅。
有一尊金甲神人,双手拄剑,覆有面甲,看不清这尊神祇的面容,他站在一块山顶石碑旁边,而有个老儒生盘腿坐在石碑顶部,极其无礼。
老人袖中掐指,一拍大腿,“善了个大善!”
金甲神人扯了扯嘴角。
老人得意洋洋,问道:“我这闭关弟子,咋样?”
给老家伙纠缠了足足一个月的金甲神人,不耐烦道:“好好好,行了吧?”
穷酸老人指着几乎与巨大石碑登高的神人,哈哈笑道:“你这副口服心不服的德行,我最中意了。”
然后老人又开始好汉只提当年勇了,“想当年我与人吵架,他们输了之后,一个个都是你这副鸟样,我就心里舒坦。”
金甲神人正是整座中土神洲的五岳大正神之一,讥笑道:“当初是谁提议让你一个穷秀才,跻身文庙的?你告诉我一声,我去问他是不是瞎了狗眼。”
这是一桩儒家公认的大悬案。
老秀才贼兮兮笑道,“你猜?”
穗山大神再好的脾气,有人在耳边絮絮叨叨个一整月,也要烦躁,更何况这糟老头子向来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货sè,能有好事?
当下就不客气了,“我猜你大爷!”
老秀才翘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不是我大爷,是咱们儒家的祖师爷。我倒是希望他老人家是我大爷来着,唉,可惜可惜……”
以桀骜不驯著称于世的这尊穗山大神,竟是沉着脸,挺直了腰杆,双手松开剑柄,向此方天地抱拳行礼,算是跟那位至圣先师道歉了。
老秀才自顾自说道:“你知道我这个人吧,脸皮特别薄,总喜欢告诫自己,无功不受禄,可我才学高,文章写得好,道理讲得妙啊,于是咱们那位至圣先师,就找到了我,苦口婆心,好言相劝,把我给感动得不行,至圣先师说了我好些我自以为一般般的地方,不过其中一句,我是觉得说到心坎里去的,自古圣贤必是真豪杰,豪杰未必是圣贤!我一听,觉得还是至圣先师懂我啊,就跟这位祖师爷提了一个小要求……”
穗山大神沉声道:“我不想听,闭嘴!”
老秀才扼腕痛惜道:“你这家伙咋这么分不出好坏呢?”
穗山大神冷笑道:“我要是拎得清好坏,能让你上山?”
老秀才揉了揉下巴,觉得这件事情上,好像是自己不太占理,就立即改口道:“东海那个老牛鼻子,性子实在不讨喜,做人还是凑合的,出手挺阔绰,不跌份儿。知道送了那孩子一样好东西,虽然无助于修行,世间事与物,好不如巧嘛,刚好能够帮着遮掩天机,比阿良当年那顶破斗笠还要好。就冲这份手笔,他在藕花福地做的龌龊事情,我就不与他计较了。”
穗山大神挖苦道:“你这会儿就算想要跟他掰手腕,你行吗?”
老秀才语重心长道:“我们读书人,还是要跟人在道理上分高低啊,打打杀杀,捅破了天,也不算真本事。”
穗山大神破天荒没有反驳。
老秀才双手笼袖,穗山之巅的罡风,激荡不已,便是穗山大神的那副金甲上,都有符箓涟漪泛起,但是老秀才的衣袖和头发没有丝毫飘拂。
老秀才轻声道:“圣人难死,君子难活。”
“诸子百家,唯有我们儒家,不刻意讲究什么护道人。书院,就是世间读书人的最大护道人。浩然天下三大学宫,七十二座书院,都有这样死在成圣之前的君子。我觉得这些不够聪明的正人君子,便是我们这座天下的脊梁骨,可以……”
老秀才说到这里,突然没词儿了,转头呼喝一声,问道:“傻大个儿,你想个说法出来。”
穗山大神淡然道:“顶天立地。”
老秀才再次一拍大腿,“大善!”
穗山大神冷不丁说道:“你可没当过儒家正儿八经的君子。”
老秀才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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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庙中,有一位圣人从他那尊泥塑神像中走出,神台极高,神像极其靠近居中的至圣先师,他还牵着一位跟随他从别处天下来到浩然天下的少年。
带着少年跨出门槛后,圣人转头看了眼空缺的一处神像位置,对少年笑道:“以后你有机会,可以与某人争一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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