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又是半年一度的兄弟会常规碰头日。
林霄检视完翠御斋总店,锁上大门,信步往家走去。
距离合园霄苑一个半时辰的走程,用轻功只需一刻钟,可他宁愿每日缓步行走于浓密夜色中,沉寂的环境,可以缓去他白日里时有的疲乏。
深秋的戌时,条条大街都已寂静无声。除了偶尔的狗叫声,定时的打更声,交织着打破整个大室的静谧。
穿过繁洛城门,出去就是通往合园的大街了。
街道两侧的店铺大多都已紧闭,除了几家正处于赶工期的工坊,还在最后的加紧生产。
咦?那是什么?林霄眯了眯眼,透过霭霭暮色,他犀利的眼神扫到香薰坊大门口那处异样的凸起。
拧拧眉,一个纵身,跃至几十丈外的香薰坊门口,竟然是一个蜷缩着身子而眠的女子。
伸手在她额上探了探,好烫。怪不得对他的到来毫无反应。
敲开了香薰坊的大门,无暇顾及前来开门的小厮一脸惊异的表情,将她抱入了熏香坊。
“大少爷,她……我是说这位姑娘是来寻亲的,白日里我们已经明确告诉她,这里没有她要找的人,可不知怎么的,她就候在门口不肯离去。”熏香坊的大管事向叔是被他娘亲特地从帝都招来的熏香专业方面的老技工,素来沉稳内敛。故而,如今他娘亲鲜少来店里,平素的打理都是由向叔兼任的。
“嗯,许是受了风寒,服下几贴药就好了。”被林霄急招来的青杨医馆夜间值班大夫给她开了几贴退热驱寒药后,示意小厮赶紧拿去厨房煎熬。回头对上林霄年轻沉郁的脸,笑着缓解现场的气氛:“大少爷甭担心。向叔也不是故意让人家姑娘家吹风受寒的,没注意罢了。”
林霄点点头,他倒没有迁怒向叔的意思,只是觉得今夜若是他没注意,这位姑娘就很有可能被深秋的寒露冻僵,甚至冻死了。
届时,熏香坊受影响事小,一条年轻的人命事大。
“大少爷,夜深了,您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在,必会安排妥当。我让小翠过来照顾这位姑娘。”向叔有些羞赧。他岂会不知林霄心底的想法。有心想补救。
林霄点点头,退出了厢房,“向叔,日后关门之前检查仔细。别再发现此等现象。若是……若是有类此寻亲不着而无家可归的,尽可能送他们去养心堂。”林霄沉吟片刻,朝向叔细细叮嘱了一番。
“明白。大少爷放心,我会传达下去。至于这位姑娘,等她伤寒好透,我会派人送她去养心堂。”
养心堂是他们名下福利大室的产业。成立初衷并不为盈利,只为替大室诸多无业、失业、无家可归的子民寻求一条最适合他们的生存道路。
当然了,合园名下的各大产业,优先吸纳养心堂介绍的人手,满员之后才向大室其他商户介绍。一来二去,他们养心堂逐渐取代了私下贩卖人口的牙婆,正正规规地成为大室最大最具规模的人力介绍中心。
…………
“大哥,生辰快乐。”林熙提着一个锦盒,笑嘻嘻地塞到林霄手里,“娘亲说了,过了生辰你就二十了,有没有中意的对象?什么时候带回去给爹娘过目?”
林霄睇了这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弟弟一眼,确定他这次是为专程转达他娘亲的嘱咐而来。
“你呢?别忘了你不过比我小两岁。既然都已成年,分什么先后。”林霄淡淡地说道。温和的表情好似在谈一件与他自己毫无关系的小事。
“这哪成,我是你小弟,永远以你唯马首是瞻。”林熙眯笑,“我回去了。记得晚上回家。娘亲说要替你与大姐好好过个生辰。”说完,从背后摆摆手,踏出翠御斋,往他的国主府踱去。
十八岁的林熙登上国主之位方才半年,却已经有了国主的风范。当然,家人面前的他,乐得装嫩。
林霄打开锦盒,不出他意外,又是一副出自名门的淑女画像,撇撇嘴,将锦盒收入了紫檀柜的最底层,自打满十六岁后,他每年收到的生辰礼物,必有一件是各国各地的大家闺秀画像,一开始是司翀师伯恶作剧,次年开始则成了大伙儿共同的娱乐与祝愿。十八岁那年,他竟然一次性收到七副。当他是选妃吗?!
无奈地摇摇头,走出他去年开始设在翠御斋的院落。翠御斋是一座三进大院。第一进整排六间都是二层式的店堂,第二进是给店堂员工住的房舍,第三进则是他的独立小院。一道拱门隔离了他生活与工作的场所。
去年之前,这座小院仅是他办公的书房兼帐房。去年过年那阵子,他忙到脚不沾地,好几个晚上都没有回合园,而是窝在这里的书房将就过夜,被他娘亲发现后,硬是派了木工泥匠过来,没日没夜地替他整顿了几间厢房出来,还给小院设了个门,独立于翠御斋店堂。院内小巧的园地,也被他娘亲撒了不少草籽花籽,栽了一排四季长绿的冬青,和几株月桂。
一年后的现在,他这座小院已经成了隐在市坊间的花草天堂。习惯了每夜宿在这里,只在每月末的家庭聚餐才回去。
至于今夜,没错,十一月初七,是他与林珑共同的生辰之日。是娘亲与云姨他们,想借此机会大聚一番吧。
“主子,刚刚前头有个闹事的,被安子轰出去了。”翠御斋名义上的罗掌柜,见林霄到了大堂,忙汇报之前刚发生的事。
林霄闻言,剑眉轻扬,鲜少有人敢在翠御斋闹事。因为大室国民谁都知道,这翠御斋是国主胞兄的产业。虽然林霄从不为这个宣传,可有些时候,有这层关系在,确实让他的翠御斋轻松不少。
“主子,就是那位姑娘,从早上一开业就坐那里了,什么都没点,就只要了一壶菊花茶,来闹事的那家伙,似是冲着她来的。”
林霄听完罗掌柜的耳语,盯着窗边那名年约十五六的女子,蹙眉沉思了片刻,方才走至她面前。
许湘珺定定地盯着出现在她眼前的玄布靴,视线往上挪,是一身剪裁得体的青色银绣蚕丝袍,再往上,剑眉星目,俊朗清逸,赫然是她找了将近一年的男子。
“去年……多谢你……”她低着头,凝视着眼前这杯截然不同于菊花茶的芳香四溢的玫瑰花片,嗫嚅地出声。
“举手之劳。”林霄温和地淡笑。没想到是她,那个被他无意间救下的风寒女子,只是由于忙碌,他早就忘了那一夜,忘了这个曾被他举手而救的女子。
“我……”许湘珺吞了吞口水,准备近一年的致谢辞,瞬间忘了个一干二净。
“刚才,谁找你麻烦?”林霄抬头朝柜台抬了抬手,极有眼见力的小二送上一碟店里的招牌点心:凤梨酥。
“还没用早膳吧,玫瑰花片,配凤梨酥是绝佳美味。”林霄将碟子推至她面前,浅笑着提议。
“谢……谢谢。”许湘珺羞红着脸颊,捻起一块凤梨酥品尝。果然,与外头相传的一模一样,醇香美味。一连吃了三个,方才醒悟到她这是在翠御斋,坐她对面安静品茶的,正是她想要致谢的恩人。
林霄眼底闪着深深的笑意,示意她别在意,“方才那人……”
“哦,他是来追债的。我来大室之前,处理绣坊、安葬娘亲后,还欠下二十两银子,答应他们分五年偿还,每年添息……他们反悔了,非要带我回去尝债。我自然不肯,绣楼那里不敢回去……对不起……”她只是想在逃离之前见他一面,谢过他的救命大恩。
“绣楼?你在哪家绣楼做事?”林霄抓住她话里的字眼,该不会是他娘亲设在丝织坊的绣楼吧?
“丝织坊。”许湘珺盈盈一笑,“病好后,知道是你救了我,本想即刻前来谢你,不过向叔说你很忙,先带我去了养心堂,知我绣工还不错,就让我留在丝织坊做活。一年下来,我已经挣到了四两,足够还第一年的欠债,孰料他们就追了来……他们不是好惹的,今日能得见你一面,也算了了我的心愿。你放心,我不会再回绣楼,免得他们破坏……总之,谢谢你!”
“你想找的人呢?还没着落?”林霄敛下眼睑,品了口香茗,径自问道。
“嗯。许是城里城外都改了面貌,与十年前浑然不同。我也不知道他们搬去了哪里。”许湘珺轻叹一口气,就算找着了又如何,她不认为大伯一家会替她偿还余下的十六两债务。
定了定心神,起身朝林霄行了个大礼,“谢谢。”不仅救了她,也让她尝了风靡大室的凤梨酥。
“你准备去哪里?”林霄有些不悦的蹙眉,该不会是自投罗网吧?以身尝债,该死,他怎么会如此气闷。
“天大地大,总有我容身之处。”许湘珺梨涡轻绽,“只是无以回报林公子的救命之恩。”本想先留在丝织坊,还清债务后,再来翠御斋,只要能帮到他,无论做什么都无所谓。
不过,眼下似是不可能了。谁让那伙人如此言而无信。
她只能离开大室,免得他们找他家产业的麻烦。
“留下。其他,我会处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