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森林的那天早上,十五个最喜欢到处乱跑的小孩子来送我,七个女孩,八个男孩。我虽然没对他们的大方行为表示任何感激之情,但是这举动让我不得不承认,我是喜欢精灵们的。有时候这真是很奇怪的现象,有些人喜欢成年人而讨厌小孩,有些人喜欢小孩却恨透了成年人。我哪一种都不是,我只是一种喜欢和厌恶都很随意的生物。我不希望我对这些小孩子的喜爱是出于某种无法洗清的罪恶的赎罪倾向,但是我发现那是一股驱动我的强大力量,我无法抵抗。
十年前,不,十一年前,我的恨足够让我无视一切诅咒、质问和哀求。我以为我可以一直保持那个样子,但是,仇恨终有一天会消散成为空虚,给自己一个不断倾泻的理由,实际上是在浪费自己的生命。我也问过那些天真的精灵小孩,问他们打算如何支配自己的生命。他们听不懂这种说法,我不得不换个简单的句式,比如,你们今后想干啥。他们回答,保护森林,保护克拉维赫尔家园,保护独角兽和小孩子,保护奥瑞丽欧。的确,有个什么东西可以保护,这一生倒是能够被填充得很满。令我在意的是,赫斯特也是一个光之精灵,我不信他小时候和这些小孩有什么不同。我这个漂泊异乡的外地人就算了,心静如水的精灵,也能到达这个地步,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我将那陈旧的地图塞进布袋里,希望有一天我可以把它扔给任何一个想要去探险的疯子旅行者。令我吃惊的是,那地图竟然散发出一股芳香,那个伊拉什么的真是有些愚蠢的怪癖。
——莱伊文的日记
莱伊文走出森林边界的时候,已经是五天以后了。小莫拉河离他不远了,但是他并不打算往东走。西边是海洋,他也不打算条金海里喂鲨鱼,因此,他干脆顶着北走。按照这种路线的话,他在一天之内,就会抵达人类王国——赫洛。
赫洛是一座城邦,整座城市就是一个国家,并不像尼塔拉那样把疆土扩得那么大。河洛人和矮人来往比较多,或许是因为贺卡托里特堡(Hecatolitberg)离赫洛城不远的缘故。那些聪明、能干但不爱干净的矮人们甚至帮助赫洛修建雄壮的城堡——矮人们擅长这个。有人猜测矮人们对赫洛比较友好的原因是他们讨厌尼塔拉,因为尼塔拉人喜欢举着白兰十字架对着矮人们吼:“你们这些被神诅咒的矮子,屈服于神裔王座之下吧。”
矮人们有自己的一套传统。他们的力量来源于大脑、发达的肌肉、对宝藏敏锐的察觉力和古代大地秘法。他们虽然尊托克希尔为神,但他们并不关心托克希尔的天使序列,也不修建教堂和神庙膜拜他们。比起神灵,他们更喜欢实实在在的赫洛人。
莱伊文随意想了想,去赫洛似乎没什么麻烦。他可以找一份打铁的工作,顺便看看每天发生在人类之中的各种笑话。
他坐在一棵被砍断的木桩上,打开鹿皮袋,喝了一口水。听说这个鹿皮水袋还是小公主维拉亲手给他缝制的。
“热死人的天气,精灵们庆祝夏初,指不准是因为他们在森林乘凉,然后看人们在森林外边灼烧的大地上流汗,感到值得庆幸。”莱伊文喃喃自语道。
他将乌木剑插在泥土里,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看着剑刃。这把剑刃,饮过不少鲜血,不过,似乎没有褫夺过无罪的小孩子的生命。他仔细想了想,复雠者公会给予他的刺杀任务,都会让他了解到那个罪人的罪行。以现在的理智综合判断,那些死于他剑下的家伙也是或多或少有罪的,包括那个看上去是个正人君子的肯特。
不过他用这把剑救人还只有一次呢。那个蠢丫头,她叫什么……米拉,米拉·亚当斯,也不知道现在她还是不是那一副死眉烂眼的模样。
为什么那个时候他那么想救她呢……整个城市,那么多的小孩子,那个叫卡尔的男孩,那么有礼貌,为什么他就没考虑过救其他小孩呢?难道,他的内心有什么强大的力量驱动着他去做并不由他决定的事情?为了救米拉,他的恶魔力量涌动得如此剧烈,难道是……并不是自己在作祟?
莱伊文转念一想,对啊,自己的体内有一个该死的恶魔,虽然十多年了,他都压制着恶魔,并且将恶魔的力量据为己用,但是……谁知道那个恶魔是否真的服从于他了呢?
想着想着,莱伊文忽然觉得灵魂开始翻腾。他握紧乌木剑,不知觉间,暗黑恶魔的气息又涌动在他的周身。
“该死……恶魔!”莱伊文沉吟道。他努力让自己的灵魂从那浓烈的恶魔气息冲抽出来,与其对立出来。他舒展身体,发出连续的沉喝。
“我还真想知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莱伊文咬着牙说。
黑色的气息开始膨胀,缭绕着他。但是,他使出十二分的力量抗拒那股黑暗气息。渐渐的,黑暗气息游走到了他的身侧,慢慢汇成一团。
“你不是我的对手……”莱伊文沉声说道。
黑色的气息形成一个幽暗的黑影,莱伊文退了两步,知道这个寄生虫要现形了。
“好久不见,莱伊文。”
黑色的气息凝结成一个修长的身影。一双巨大的黑色魔翼附在那身体后面,轻轻扇动,恐怖和绝望的黑色微风向着四周散开,昆虫们从土洞里一涌而出,松鼠和蚂蚁都争先恐后地向四周逃去。花朵和青草开始泛黄枯萎,本来阳光明媚的早晨,忽然变得阴冷起来。
“好久不见。”莱伊文冷冷道,“你在我的掌控之下,恶魔。”
“这个话题真没意思。”那个黑影显现出一双红色的眼睛。他咧嘴一笑。
“真没意思。”莱伊文歪着脑袋说。
“你终于肯放我出来了么,七年多了,第二次,我冲破你的束缚单独出现。”那个黑影冷冷说道,“你拿我的力量,做了多少坏事?”
“你一个恶魔,居然跟我提‘坏事’这种概念?哈?”莱伊文没好气地瞪着他,“若不是你,我也不会成为剑之恶魔,也不会进行如此恐怖的复雠,更不会成为一个没有灵魂的复雠者!”
“但是你现在恢复了。”黑色的恶魔双手一摊,冷笑道。他的容貌渐渐显现,是一个双眼狭长、身材高瘦的恶魔,虽然有着恶魔的整体幽暗,容貌却不算太扭曲,在恶魔之中还算好看的。
“那也算是我犯的一个错误,你知道恶魔以灵魂为食,你那个时候弱得无法形容,本来轻松吃掉你,对你我都好。”恶魔冷笑着说,“谁知道你那天杀的体质,竟然让我成为了你的奴隶。”
“这就是你费尽力气跑出来要说的全部?发下牢骚?”
“我再一次救了你,蠢货。”恶魔板起脸,说,“将你从复雠者深渊拉了回来。”
“你?”
“是我,诱导你的灵魂去对那个小女孩产生怜悯之意,利用你被封印的灵魂中所剩无几的同情心让你违背与复雠者公会的契约,你以为你那种非常反应是一个普通的复雠者能够凭空生出来的么?”他说。
“是么?”莱伊文冷冷道,“恶魔,你到底有什么企图?你是为了让我失去复雠者的力量,尽全力削弱我肉体和灵魂的力量,然后等有一天能够反过来把我吃掉么?”
“仇恨只是你们人类的感情,恶魔可不会那么幼稚。”恶魔冷笑道,“我只是想让你清楚,我又帮了你一次。我将我的力量慷慨地借你使用,你却从来不知道感激。”
“你是迫不得已。”莱伊文冷哼道。
“好,我承认我是迫不得已,”恶魔说,“不过事实是什么,你还是有义务知道的。另外,我希望你知道,我不想在你的掌控之下一直这么下去。我从炼狱中苏醒降临人间的目的,不是被一个毛头小子骑在脖子上拉屎。”
“龙困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莱伊文喃喃道。
“什么?”
“没什么。你想要回自由?”
“是的。”
“没门。”莱伊文冷冷道。
“你会改变主意的。”恶魔吐了口气,说。
“你居然学一个笨蛋法师说话,真是没趣味。”莱伊文冷哼道。
“你只知道我是个恶魔,不知道更多的东西。”恶魔说。
“好吧,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你想告诉我点什么?”
“我的名字,”恶魔冷冷说道,“你掌控我十多年,却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以为恶魔的名字都是‘德维尔(Devil)’、‘科勒(Killer)’或是‘柯德莱伯(Kidnapper)’呢。”莱伊文耸了耸肩。
“卢克西斯(Luxis)。”恶魔说道。
“好吧。”莱伊文忽然伸出手掌,恶魔的身体立刻化作一道黑影,蹿到莱伊文的身体里,与他合为一体。
“谎话连篇的恶魔。我不再上你的当了。”莱伊文恨恨说道。
这时,树干后面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老兄,你在和谁说话呢?”
莱伊文猛地转过头,看到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青年扶着树干歪着脑袋看着他。
“你,在和谁,说话呢?”他又问了一遍,吐字更加清晰了。
莱伊文瞄了一眼那个人,棕色短发,狭长的眼睛,薄嘴唇,尖下巴,身材瘦小,骨架也不大,看上去秀气得反倒像个女人。不过他说话的声音倒是不女气,反而十分沉稳硬朗。
“我自己。”莱伊文说,“怎么了?”
“你很擅长和自己说话么?”那人忽然眉头一扬,有些意外地说道。
“有时候吧……怎么?”莱伊文没好气地问。
“和自己说话是一门艺术,你得仔细地琢磨切入的方式,话题,还有想象中的面部表情。必须对自己说出让自己感到意外的话,这样谈话才有趣味。”他伸出一根手指头,说。
莱伊文眯着眼睛看着他:这人不会是个疯子吧。
“泰伦斯·瓦尔雷特(Ternence.Violet)。你刚才结识了阿尔雷斯特首屈一指的画师,朋友。”那个青年走过来,伸出手。莱伊文这才发现,这家伙胸前一条皮带上别的全是羽毛笔,背后背着一块木质画板和一个棕色包袱。
“莱伊文。”他伸出手,和那个人握了握手。
“真是个……”泰伦斯·瓦尔雷特似乎要發表评论。
“奇怪的名字,嗯?”莱伊文截口道。
“有艺术气息的名字。”他说。
莱伊文眉头一扬。
他和那个画师一起坐下来歇气。
“那么,从森林里走出来的人一定是出色的旅行者。你是要向哪个方向走?”泰伦斯问。
“北方。”莱伊文答道,“你呢?”
“北方,那可是赫洛的方向。”泰伦斯说,“我是朝着东方走。越过小莫拉河,去尼塔拉。”
“那可是个富裕的国家。”莱伊文说。
“事实上我不是堆那些房子和金币感兴趣。尼塔拉的草原和葡萄园非常美丽。”泰伦斯望着东边,虽然望不到尼塔拉,但是他却表现出神往的模样。
“那可是很长一段路,你就为了去看那里的葡萄园?”莱伊文好奇地问。
“是的,金币是没办法与自然之美比拟的。”泰伦斯笑了笑,说,“最美是呼吸着世间万物的气息。”
“你真是一个天生的艺术家,不过我想提醒你,世上有不少东西是恶臭难耐的。”莱伊文说,“比如,生锈的铁砧。”
“你去北方做什么呢?”泰伦斯无视掉他的提醒,问。
“找一份工作。”莱伊文敷衍地答道。
“那将会是一次奇遇。”泰伦斯忽然拿出一副预言家的口吻说,“旅行意味着,发财的机会,美酒,人们的尊敬,漂亮的马儿,还有你深爱的女孩。”
“我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莱伊文说。
“我也是,除了最后一项。”泰伦斯说。
“哦?”莱伊文眉头一扬。艺术家们果然都是感情丰富的痴情疯子么。
“如果你爱上一个女孩,你就知道那是多么蠢多么美的一件事了。当你醒过来的时候去抓自己的梦境,它却消散得很快很快。”泰伦斯徐徐说道。
“看来你是爱上一个女孩了。”莱伊文耸耸肩,“去追呗。”
“太晚了。”他说。
“为什么太晚了?你什么时候爱上她的?”莱伊文些许好奇地问。
“十岁的时候。”
“噗……”
莱伊文差点喷出来。这个人果然是疯子么……
“没有人比十岁时候的她更美更纯洁更可爱了。我现在站在她面前,却看不见我爱的她。”泰伦斯的语气挺平淡,倒不像莱伊文猜测的那种充满让人肠子发酸的扭捏纠结的语调。
“那是时间的缘故。”莱伊文吐了口气,“不过你应该向前看,伙计,成年人不能像小孩子一样过活。”
“会有改变时间的力量么?”泰伦斯忽然郑重地说道。
“谁知道呢。”莱伊文懒得回答这种小孩一般无聊的问题。
“如果哪天你发现那种力量的话,就告诉我吧,莱——”
“莱伊文。”
“嗯,莱伊文。我会在尼塔拉住一段时间,城里有朋友在艺术家大街开商店。我把他的地址给你,有什么消息给我写信吧。”
莱伊文真的觉得这家伙脑子抽风了,虽然看上去不像是不疯子,但是做事怎么这么搞笑呢……
他还在想这些话的时候,泰伦斯就扯出一张纸,用羽毛笔在纸上写字。
“你不用墨水么?”莱伊文看见他的羽毛笔根本没有蘸墨水,有些好奇地问道。
“神秘画师(MythPainter)从不用墨水。”泰伦斯一边写一边说,“我们用魔法绘画,用魔法书写。这些文字,对着月光就能够显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