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总算站在了天津卫驻地的后墙之前。飞翩和追风累的大汗淋漓,两个人靠着墙根坐下,那大太阳晒得人头晕眼花。晏昇没管他们,从腰间拽下自己的水壶扔给他们,然后就站远了些,打量着这高墙要从哪里下手会更好一些。最后晏昇挑了一块地方,边上有棵歪脖子树,他估摸了一下距离,觉得从这里跳上墙去是最合适的。于是乎一跃而上站上了树头,底下飞翩和追风刚刚喝完水,一仰头,发现晏昇已经站树上了。“主子!”这俩人赶紧扔了水壶站起身来,“你咋跑树上去了?”晏昇斜了他们一眼,“小点儿声音。还怕引不过来人?”就冲他们俩这嗓音,晏昇觉得自己估计已经暴露了。飞翩和追风赶紧住口,看晏昇已经站在那里跃跃欲试,于是两个人都围在树下,“主子,你先请。”晏昇白了他们一眼,一个潇洒的踮脚,人已经站在了墙头之上,“你俩进来的时候动静轻点儿。”可别摔下去给他丢人。追风和飞翩被怀疑了自己的本事,到底是不服输,于是先后跳上了树头,两个人就谁先进去发生了不小的争执。因为有晏昇的交代,他们到底不敢大声吵起来,于是只能互相盯着对方,企图用眼神喝退对方。外头这两个人僵持不下之时,晏昇落入了院内。正和来人对上眼神。晏昇丝毫不曾脸红,朝着来人拱了拱手,“老将军,许久不见了。”“哼,”老将军背着手,挑剔地看着晏昇,“这么点儿墙,你还要上树才能翻过来?”晏昇面无表情道,“主要是怕惊动了看守的人。”飞身上墙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晏昇也不傻,估计着老将军肯定会防着自己,他要是突然上了墙头,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埋伏?人总是要小心一点儿才好。“油嘴滑舌。”老将军背着手看他,见这人虽是从小路来的,可通身上下气派依旧,半点儿仪容都没有被损害。这心底终于是熨帖了些,想着,老长安王的名声终归是没被辱没的。晏昇任由他老人家打量着,沉吟道,“老将军,晚辈知道您心系家国天下。可如今当道者是何模样,您比我更看的清楚,他已经不适合在那个位子上了。”老将军脸色难堪,“胡闹!那是皇上!”他们这辈人,从小开始就知道要效忠皇上。皇上是谁不重要,只要是坐上了皇位的,他们就应该效忠。正因为这样愚忠的思想,才让皇帝在初初登位的那几年保住了自己的位子,又稳固了权势。不过,随着皇帝的年纪越来越大,他的疑心病也就越来越重,这些年老皇帝手上沾染了多少忠良的血,又削去了多少忠臣的职位,晏昇想,老将军应该比自己明白的多。他那双酷似老长安王的桃花眼静静看着老将军,让老将军有种无处遁形的感觉。晏昇注视着人的时候,眼底的情绪一点儿不掩饰,他就是要让你看清楚他的野心和欲望。老将军嘴唇翁翁动了两下,却是说不出什么话来。一切好像都被看透了,那么一切解释的话语和辩驳的话语都失去了再度出口的必要。晏昇说的是没错的。皇帝如今忌惮世家,忌惮他们这些手上握着兵权的人。这些年来,他是怎么削权,是怎么心狠手辣的,老将军不是没有数。只是,皇帝是大周的皇帝,他登基的时候,他们都是发过誓,要誓死效忠皇帝的。如今,怎么可做二臣呢?老将军看着面前的晏昇。他第一次见晏昇的时候,晏昇还是个十一二的小孩子,跟着兄长偷偷上了战场,在那些厮杀里如同泥鳅一般钻来钻去,仰着一张脸冲他们笑得肆意,他那时候说的什么来着?他说,“父王,我也要上战场!”事后他自然是被老长安王收拾了一顿,小晏昇揉着肩,依旧笑嘻嘻的。和现在不一样。又好像是一样的。老将军的眼神动了动,泪光是憋不住的。“你父王,故去七年多了罢。”晏昇嗯了一声,“白老将军也差不多。”白老将军啊。老将军想到当年并肩作战的伙伴,只觉得眼睛生疼。恐怕是今日的太阳太过刺眼了,居然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睛。晏昇静静等着老将军的后话。他老人家吐出一口浊气,“老白,还有个孙女儿?”晏昇抿唇,“白老将军牺牲当年,安乐郡主已经外嫁了。”“哦,哦,是了。”老将军喃喃道,“安乐郡主啊,那孩子,出嫁的时候还没满十八。”孝期都没过,就出嫁了。嫁的是外邦,如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这些年皇帝干出的这种事情不在少数。老将军总安慰自己,都是为了大周的安稳罢了。可是如今,一提起来,老将军还是觉得心底火烧一般的刺痛起来。这是谁的错呢?难道是死去的同伴们的错吗?他们都已经为大周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了,却连唯一留下来的这点骨血都保不住。说的好听,是成了郡主,可,嫁出去外邦,那就是去送死啊。老将军一只手遮住双眼,泪水顺着手缝滑落。晏昇上前一步,躬身道,“老将军,您就算看在天下百姓的面子上,也该换一个立场了。”他从来不说让老将军看在父王的面子上。他的父王,为了大周鞠躬尽瘁,已经做到了为人臣子应该做的所有本分。剩下的事情,是他该来承担的。而不是抱着父王的名号来做。当初拿老将军和父王是好友的身份来说事,也不过是为了让秦王世子放心把这件事交给自己而已。实际上,晏昇压根没打算走他父王的路子。而且,那也走不通。若是搬出父亲来,这些老人就会因此投靠秦王一脉,他们也不会一直僵持到现在了。晏昇很知道要从什么地方下手能够说动老将军。之前那一个月时间,不过是给双方留下的一些必要的留白罢了。老人家年纪大了,总容易一根筋走到底。李家不就是那样吗?当初若不是李烟在其中调停,恐怕李治也不会那么轻易的转移战线。说到底,这些人心底谨记着自己是大周臣子的身份。只要皇位上这个人还是大周的皇帝,他们都不能心安理得的投靠别人。见老将军一时无言,晏昇便又道,“您该知道的,当初这皇位继承本来就有问题。”老将军呵斥了他一声,“小儿休得胡言!”先皇是一代明主,他们这些老将们都是跟着先皇过来的。虽然最后传位给了现任皇帝确实令人想不通,但是晏昇这话无异于是在怀疑皇帝的决断,老将军对先皇还是很敬畏的。况且,死者为大。晏昇自知这事儿不好再提,便又转了个话头,道,“那您总该想想家人?白老将军尸骨未寒的时候,安乐郡主就已经凤冠霞帔远嫁塞外。又说其他的老将军们,留下的家人都落得个什么下场,想来您该比小辈更清楚才是。”老将军没说话,可面上的神色明显有所松动。晏昇又道,“抛开武将不说,皇帝对世家们的忌惮也上升到了一个极端。京城里如今人人自危,您真的认为,这是一个明君应该做出来的事情吗?”还有一句话,晏昇没说。那就是皇帝的几个儿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唯一一个尚且值得培养的,是还没到八岁的十一皇子。看他太小了,就算有李家作为后盾,但终归是幼主,对于大周来说,绝对不是一个绝佳的皇帝选择。老将军何尝不懂这些?他心思一转,忽而道,“你娶了媳妇儿了?”晏昇一顿,似乎没想到老将军会问起这个。不过还是大大方方承认,“是,晚辈娶了李太师之女,李烟。”“哦,难怪,”老将军摸了摸自己的羊须胡子,“你现在都会替家人着想了。”老长安王刚去那一年,他们这些放心不下晏昇,也暗中照料过他一段日子。那时候晏昇心底眼底可断然没有这么细腻,整个就是个不怕死的小野兽一般。谁要是挡了他的道,他都恨不能直接扑上去撕咬。那时候的晏昇,让老将军等人看出来了狼性。他们还想,若是这孩子不能控制好,日后对大周,怕是一个祸患。心底很是忧虑了一番。好在,秦王世子还能够勉强拉住他。如今再见到晏昇,老将军只觉得这孩子比起之前来说,更加懂事了。说话做事,也不再是只站在一个立场上。他知道从多方位来考虑问题了。老将军觉得心头稍微得到了些安慰感。晏昇道,“烟烟是个很好的人,大概是她影响了我。”说道这里,他自己也笑起来,“当年不懂事,让诸位前辈操心了。”他是知道他过去是什么样子的。冲动,易怒,又不近人情。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唯有李烟,是他心底的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