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姬姒主仆两人踩在舟上,朝着湖心岛驶去时,岸上,不时有驴车停下来朝着两人指指点点。这些听到马叫声都有恐惧感的建康士族,其身体之弱,弱得风一吹就能病倒,走两步就直喘气的地步。也正因为过份体弱,每一次碰上兵乱,这些人几乎是无逃跑之力。
不过这时刻,这些病弱的建康士族,看向姬姒主仆两人的目光中,是羡慕的。
因为,这些人都知道谢十八等名士正在湖心岛上宴乐,隔了这么远,他们也听到了随着湖风吹来的阵阵乐声,可他们就只能干看着,名士之会,自当驾舟于风中逍遥而行,可他们却不敢坐舟啊!
姬姒的一叶扁舟,还不曾出现在湖心岛的正面时,她便听到了一阵编钟声!
竟然是编钟声!
姬姒有点后悔不曾带上秦小草了。
就在姬姒暗暗后悔,仰头眺去时,轻舟转了向,一个立在湖水中的四面镂空的三层楼阁,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轻舟还在向前驶去。
视野刚刚开旷。姬姒便看到,楼阁上,一个身着白衣,墨发披肩,广袖飘摇的郎君,正在敲打着编钟。
此时,夕阳如火。映得天下湖中一片绚烂烟霞。
此时。白鹭飞来飞去,在这长天秋水中映出了一片华影。
此时,那夕阳映照在那广袖飘摇的白衣郎君身上。令得他那不疾不徐敲打编钟的动作,都透出了几分古老庄严的韵味!
才看了一眼,突然的,对面被挡住的山坳处。传来了一阵琴声。
这琴声,古朴。旷远,神秘!
这人奏的是黄帝留下的《华胥引》!
就在琴声大起时,编钟声突然一转,与其渐成唱合之势。
然后。又有一道瑟声传来,才听了一会,姬姒便明白了。这些人在用由诗经上《大雅。烝民》改编的曲子,在为《华胥引》伴奏。
不管是《大雅。烝民》。还是《华胥引》,都古朴而庄严,充满了来自远古的泱泱之音。
就在这时,姬姒的扁舟已经完全转到了众人的正面了,她只一眼,便看到了,那个站在楼阁下,正以一种潇洒的姿势,不紧不慢地敲打着编钟的,就是谢琅。
而在一侧的湖坳里,坐在一叶扁舟上,弹着一面古琴的,是一个三十来岁,头戴巾幅,宽袍大袖,面目颇显古朴的一个官员。
而那个鼓瑟的,却是一个年轻消瘦的郎君,那人坐在楼阁下,他的身前,是几百个身着一律的朱红袍服,头戴诸侯冠,正以一种不紧不慢,格外雍容舒缓的姿势,跳着一种类似于周礼的舞蹈的歌伎。
那几百人,仔细一看,人人面目娇美,虽着官员袍服,却个个身段窈宨,看来她们就是谢十八的那几百个家伎了,今日却扮成先秦官员,向所有名士展现那个时代的雍容。
看着这些美貌而多姿的家伎们,姬姒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建康的士族郎君,从来不追捧女色了。
也是,任何一个家族,如果可以轻而易举地拿出几百上千个美貌家伎,他们的子弟,在女色上一定早已习惯到厌倦。
这个世间,能让他们瞩目的,只能是绝无仅有的,与这天地间的美景一样值得仰慕的风度风姿。
古朴而悠扬的编钟声,还在夜风中不紧不慢地传来,轻舟上的姬姒,却慢慢把玉笛举到了唇边。
恰好这时,编钟声也罢,琴声瑟声也罢,都进入了一个转折期,便如那些远古的高人雅士,他们正跋涉在青山绿水上,望着自家的大好河山微笑。
这时,姬姒的笛音到了!
这是一种尖锐的,带着呜咽的笛音,仿佛是风在天地间呼啸,也仿佛是远古的灵魂在大地上咆哮,寥远,却带了几分悲声!
湖山岛上,那些坐在楼阁之内,荡着扁舟游于山之间的名士们,齐齐的惊住了。
可他们没有回头,他们无法回头,因为因着那笛声这一强势杵入,原本浩浩荡荡的远古之曲,开始自然地转向第二折,转为悲凉,雄壮,仿佛,就像那些统治过这方土地的英魂,在回顾了曾经的辉煌后,回头看到这满目苍痍,开始流泪。
也仿佛,是一个寂寞的君子,他仗着剑骑着马行在夕阳下,他的身后是无数的尸体,他是一个孤独的英雄!
这极巧妙的契合了《华胥引》和《大雅—烝民》,却又孤独得仿佛在天地间哭泣的孤雁悲鸣,一下子把整场乐曲推上了最高潮,一下子令得所有的名士,开始长太息而掩涕。
这是真正的哭泣。
因为,今天是那位弹奏的名唤陈太仲的名士,离开建康出使北魏的日子。北魏乃是虎狼之地,陈太仲此去凶多吉少,众名士聚集于此,乃是为他送行。
从来生离与死别,最是人间断肠时!
可是,谢琅也罢,众名士也罢,都是真正的风流之人,他们送别,已不稀罕眼泪,更不需要喧哗,他们就在这故乡美丽的山水当中,在这春光烂漫之下,为这位故友,送一曲别离歌!
这也是一个孤独的时代,三国时,不管是英雄的孙权,还是奸雄的刘备,或者是枭雄的曹操,他们都死了,他们都没有夺得这江山,夺得江山,是连个雄字都不配拥有,是个对付英雄很有一套,对付诸葛亮可以扮女人,对付曹操还装过孙子,他的遗传缺了点英雄基因,但并不缺暗算英雄的本领的司马懿。
自此后两百年,这世间不再有英雄,不再有豪杰,有的,是一个个缺少英雄,阴谋横流的王朝!
所以,这个世间,在有英雄远征时,他们却要避开朝庭,避开那些醉在温柔乡里的小人,来到这孤岛,为这位远征的故友,弹上一曲雄壮美丽的《华胥引》!
姬姒的笛声,插入的时机实在太巧妙太高绝,它就像天地间那缕呜咽的风,那只孤独的雁,于编钟的古朴,琴声的高雅,瑟声的旷远中,添了一丝小小的呜咽,使得这场音乐盛宴,自此归于完美。
所有的名士都没有回头,是因为他们舍不得错过这华美到了极点,却也悲壮到了极点的音乐盛宴,几十个高冠博带的男儿,全都闭上了眼,专注的聆听着这仿佛由天地伴奏出的乐音。
这时刻,甚至那些舞伎,已跟不上音乐的节奏,只能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上秦时的前进,转侧,缓退……
也不知过了多久,编钟声第一个袅袅而逝,再然后是笛声,再然后是瑟声,最后,却是那在山水间回荡的琴声。
琴声直过了许久,于在山水间消去最后一道余波,就在那官员奏出最后一个音符时,那宽袍广袖的中年官员,突然把琴朝舟上一放,放声大笑道:“痛快,痛快!太痛快了!拿酒来!”
于那人的哈哈大笑中,数十双目光都转头看来。
这一回头,他们看到的是那个踩在扁舟之上,薄衫在春风中飘荡的美貌小姑,此刻,那小姑手拿玉笛,宛如秋水般的双眸向着众人含笑望来,竟真如姑射真人一样仙姿飘渺,说不出的风流旷达,竟是令得这天地都入了画!
姬姒就站在扁舟上,拿着玉笛朝着众名士敛襟一礼后,也不多话,头一转瞟了瘐沉一眼。
于是,这只宛如烟波中美人图的轻舟,在湖水中转了半个圈后,轻飘飘地转头离去。
姬姒这一走,众名士先是一怔,转眼他们明白过来,这定然是哪一个大家女子,先前因为情不自禁,所以与众人合奏了一支乐曲,此刻却是在避嫌了。
望着那来如惊鸿去而飘渺的美丽倩影,一个名士感慨地叹道:“这笛音,真是绝了!”另一个名士也点头说道:“如无这笛音加入,今番这场盛宴,还算不得绝唱!”也有一个名士在那里击打着酒樽放声高歌,“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复燕赵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
他们的身后,兀自站在三层阁楼上,白衣翩翩的谢琅,却在回头朝着姬姒离去的方向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