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唱,不如说吼,因为病弱,声音沙哑,听起来倒别有一番味道。
果真唱了?大家渐渐安静。
“……两肋插刀……”
似乎不成曲调,但这般吼出来,又是这般夜色里,听的倒是有些滋味。
“……生死关呀……情义比天高……”
这边的少年人转过头。
“看来确实读过书。”他说道。
随从没说话,也看过去。
见那男人似乎有些词穷,抓了抓头,忽地看向篝火边坐着的娇娇女子。
“……娇娘子呀,为我一笑……”
婢女眼睛一瞪,立刻站起来了。
少年人呵呵笑了。
“还是个风流读书人,要惹哭那小娘子了,好玩,好玩。”他说道。
要是搁在别的时候,这种带有调戏小娘子的话唱出来,肯定会得到男人们的起哄。
但诡异的是,现场一片安静,以至于那些已经咧嘴准备笑出声的汉子们都不自觉的只咧嘴没出声。
虽然陈四老爷和曹管事都没明说,但千里迢迢为这娘子奔赴而来,其重要不言而喻。
让自己主子们都有求与的娘子,他们这些侍从,怎敢笑闹。
“对恩人不敬了。”大哥皱眉说道。
这娘子一看就是富贵人家闺阁女,闲杂人等多看一眼都要驱打,别说这样用言语挑逗了,虽然他知道自己这个兄弟并没有挑逗的意思,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男人不知是词穷了还是也忐忑了,唱完这句也没声了。
“给我拿个酒坛。”程娇娘说道。
安静中大家都听到了。
“要用酒坛子砸破他的头。”曹管事幸灾乐祸的对身边的随从说道,“这娘子可是干的出来的。”
婢女应声是伸手捞过一个酒坛,程娇娘伸出手。
“他……”大哥起身赔罪,才张口,程娇娘接过话头。
“给我一把刀。”她说道。
那位大哥正好站起来,闻言毫不迟疑扬手就把自己的刀递过来。
“娘子,我家兄弟他……”他再次低声要说话。
程娇娘抬起刀,反手用刀背敲在酒坛上,发出一声闷响。
大哥的话就停下了。
程娇娘的刀背又接连敲下在不同地方,闷闷的酒罐渐渐的发出高低清闷不同的声音,暗夜里听起来有些怪异。
少年人咦了声,微微掀起兜帽向这边看过来。
“击缻?”他说道。
“千……古……风……流……一……肩……挑……”程娇娘缓慢的唱道。
说是唱,不如说,她的声音木然平缓,除了拉长的声调,别无起伏。
现场一片安静,这让原本声音小的程娇娘所唱传开了。
“为……知己……一切可抛……”
刀背敲击酒坛,节奏也如同她的声音一般缓慢。
伴着自己的声音,程娇娘心裏渐起波澜。
知己,她似乎也有知己,似乎也为了知己一切可抛。
可是她想不起来了,她忘了,忘了那些不管是让人哭还是让人笑的一切……
“冲……冠一怒……犯天条……”
她低着头,盘坐地上,兜帽遮住头脸,就这样一点一点的唱着。
有记忆,有经历,自然有喜有怒。
她如是怒了会如何?
波澜激荡冲击胸膛,可是最终面色无波,嗓音无声。
她就像一个被困在笼中的野兽,不,还不如野兽,想嘶吼都不能。
击瓦低沉,一字一顿的歌词,所有的人竟慢慢的沉浸其中。
尤其是这冲冠一怒犯天条,竟然从这木纳沙哑平缓的声调里,听出了激动。
有些人攥起手。
“兄弟情,两肋插刀,生死关呀,情义比天高,娇娘子呀,为我一笑……”
那个汉子忽然反应过来,立刻跟着唱起来,重复自己方才。
“……千古风流一肩挑,为知己一切可抛,冲冠一怒犯天条。”他接着唱程娇娘的。
男声唱来沧桑更显。
这一唱在场的人都心裏惊讶一声,竟然是应和的。
这娘子,竟然抬手张口间续应了这男人胡乱唱的歌!
程娇娘手中的击打声未停,且迎合了他的曲调。
现场的人终于醒悟过来了,这娘子非但不生气,反而要来同乐。
但却没人敢发出轰轰叫好声,只怕错过了那个娘子的歌声。
“红颜……生白发……痴心却不老……”
程娇娘慢慢唱道,依旧木然无波,但有击打声起伏相助,显得别有一番风味。
女声,单调的击瓦声,听在耳内,竟然带着穿透千古的沧桑。
是歌者沧桑,是器者沧桑,或是歌词沧桑?
“问英雄……何事……难了……”
问英雄何事难了?
何时难了!何事难了!
这句词传入在场人耳内,心中顿时几分沧沧。
何事难了?何事难了?
家中老母等着扬名立业……
隔壁青梅翘首以盼……
东街的酒市还未亲去……
西边的功业尚未得尝……
父母恩,儿女情,忠孝仁义名……
击打一声声,那个原本起头的三哥都怔怔出神。
“笑人生过眼烟云,空呀还是空!”他猛地高吼道。
“。沧海瞬间,劝君莫忧……”程娇娘接道,“……千金纵散去……梦无休……”
沧海瞬间,劝君莫忧,千金纵散去,梦无休。
在场的人再次怔怔出神。
没有关系,纵然不知道自己是谁,纵然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做不到。
没有关系,她还是走到如今,纵然磕磕绊绊。
没有关系,无须忧愁,她能走了,能动了,能想了,得到什么失去什么,来来去去,沧海瞬间而已,只要她还在,一切无休。
程娇娘扬起手中的刀,啪的一声击翻了酒坛子,酒坛子里的酒撒出来,溅起一阵火花。
曲收歌尽。
“痛快。”程娇娘木木吐出两个字,将手里的刀挽弯向下,递出去。
“痛快!”回过神的三哥男人哈哈一声,抓起一旁摆着的酒坛仰头畅饮。
痛快!陈四老爷难掩面色激动,拿起自己的酒壶仰头。
痛快!曹管事没有参与饮酒,此时激动难耐,干脆从腰间抓起一块茶饼放进嘴中,以茶代酒吧。
痛快!其他人也纷纷心中喊道,各自抓起酒碗一饮而尽,啪啪的摔在地上。
耳边击缶声,男声女声沙哑木然歌声回荡,夜色里篝火火把刷刷作响,竟有一种生死沙场大战过后的悲壮之情。
“不过是,杀了几只狼而已,哪来的这般风萧萧兮易水寒……”少年人坐在篝火边,慢慢说道,似是说与大家,又似说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