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进吧。”张纯放下手中的笔,说道。
程娇娘谢礼,这才迈入厅中,在张纯下首一个坐垫上跪坐下来。
小童捧茶之后,躬身退了出去。
“张纯谢过程娘子对家严的救助之恩。”张纯开门见山说道,一面大礼。
“不过是举手之劳,一丸蜜饯而已,不敢当此大礼。”程娇娘还礼说道。
“家严临行前曾嘱咐于我,如果娘子遇到难处,让我务必相帮。”张纯说道。
还没等程娇娘有所表示,他便继续说道,“虽然如此,但若娘子所犯之难有悖礼义国法,还请恕张某难以从命,望娘子海涵,莫开尊口。”
门外廊下跪坐的婢女咬住下唇转头看向室内。
老爷已经知道她们因何而来了,逃兵事实,依律当斩,老爷这是摆明了不会相帮了呀。
就知道他就会这样的!
张纯说完这句话,室内一阵沉默。
“小女不会叫先生为难,小女只想张先生听我说些话。”程娇娘问道。
“说话请随意,某洗耳恭听。”张纯说道。
程娇娘低头道谢,“既然先生开诚布公,那小女也当直言相告。”她说道,“我此来,不是请先生帮我几位兄长脱罪的。”
不是脱罪?
婢女微微疑惑,张纯神情依旧,一副任你说出花儿来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
“虽然我兄长几人是因为受了诬陷委屈不得已而奔逃,但脱逃之罪属实,没有人能够否认。”程娇娘说道,张纯嗯了声。
“说的不错。”他说道,“你说了他们是有不得已的,那么又如何?”
“不如何。”程娇娘说道,“不得已并不是脱罪的理由。”
张纯没有再说话。
“我只想是想,人要死得其所。”程娇娘说道,“他们以前如何我不知道,跟我以来,不管是在太平居还是神仙居,不管劳作一天有多辛苦,他们几人,每日都要舞棍弄棒,拉强弓举石锁,勤练武艺打熬筋骨,风雨无阻。”
“太平居和神仙居,他们是半个主人,拿到的红利,足够他们与下半生衣食无忧,在京城做个富贵翁。”
“刘奎前来抓捕,以他们的身手本可以全身而退,而且我还嘱咐过他们,不管如何,都不能被人抓到大牢里去,只要在外边,哪怕杀了人,我都能有办法周全。”
“但他们没有,就因为刘奎几句话,就放弃了抵抗。”
“怕死?他们是逃兵,他们很清楚逃兵的罪罚是什么。如果怕死,那怎么会束手就擒?”
“因为他们明理知义。”
“夫君子者,需知对错,明善恶,不求闻达于天下,但求死得其所。我这几位兄长,志在杀敌报国,血染疆场,虽死无憾。他们也许算不上君子,但亦明白尽忠是对,逃亡是错,杀敌是善,杀同袍是恶。因为逃亡罪责被抓,他们心甘情愿,但因为逃亡被杀,却是死不得其所。”
“说的不错。”张纯点点头,“但又如何?”
“不如何,只是想找人说一说。”程娇娘再次说道,“现下,只有先生肯听我说,别的人已经不愿意也不会听我说了。对他们而言,不管逃走的是个兵士,还是一条狗,都是一样的,他们要的是这个逃字,而不是兵字。”
“他们被判死,不为过,正法之严。”
“只不过,死的不得其所。”
“斩杀逃兵,无非是为了震慑告诫。但京城行刑,然后通告诸边镇,对那些千里之外的将士而言,那一张文书能震慑的了谁?”
“说逃卒当诛,天底下有多少逃卒,大人们可知道?若都抓了杀了,天朝还有多少人能够戍边?小女的几位兄长,无非就是犯在了京城这地方,犯在了党争里,碍了贵人的大事。小小一块绊脚石,踢开了就踢开了,几条贱命而已。震慑?告诫?说的好听。要真就这么死了,根本就是冤枉,更何谈死得其所。”
“这世上本就很多死的不得其所。”张纯说道。
“所以才有道学之争,义理之辩,为的不就是让世人明晓知理,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程娇娘说道。
“所以,你说来说去,还不是要为这几人脱罪。”
“斩杀逃兵是为了整军强兵,解国之危难,济边军困厄,而不是为了私利争执。”
“他们是为了私利争执?你何尝又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利?说的如此堂而皇之。”
张纯的声音就如他的名字一般,纯和,相比之下,程娇娘那沙哑的嗓音更加不好听。
不过相同的是,二人的语速都是缓缓稳稳,但对于坐在门外的婢女来说,听到耳内,只觉得如同拨弦琵琶,嘈嘈切切,声声逼紧。
“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我之人欲,于国事无害,但他们之人欲,根本不在杀还是不杀这个几个逃兵,而是杀字背后的目的……”
“无知小儿!”
厅中张纯的声音陡然提高,打断了程娇娘的话,本来就绷紧弦的婢女吓的哆嗦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