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十三郎的声音从外边传来,伴着喊声人也疾步而进,一眼就看到斜躺在厅中看两个婢女玩翻绳的周六郎。
“你竟然还没走?”他说道,“害我白去你家一趟。”
周六郎也看向他坐起来。
“我有事和你说。”
他们同时说道,说罢都一愣。
“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秦十三郎说道,迈步进来撩衣坐下,摆摆手。
两个婢女忙起身退了出去。
周六郎咧嘴笑了,旋即忙又收住。
“别难过,反正她还是和你有约出去了。”他说道。
秦十三郎皱眉。
“你说什么呢?”他问道,旋即又带着几分不悦,“这么大的事你怎么瞒着我!”
“这算什么大事。”周六郎笑道。
“当时人家都动了杀心了,还不算大事?”秦十三郎说道,“不算大事,你昨晚喝醉成那样又是为什么?”
周六郎愣了下。
“你说的是……”他哦了声,“你知道了……京城已经传开了吗?”
“废话。”秦十三郎没好气说道,“这么稀奇的,汇集花魁、高家、神仙娘子,要美貌有美貌,要权势有权势,要神仙有神仙的千载难逢想都想不到的事,不传开才奇怪。”
周六郎哦了声,想到如今要面对的麻烦事又沉下脸。
“仅仅是朱小娘子自己的干的?”秦十三郎问道。
“不知道。”周六郎说道,带着几分气,“反正不管是谁干的,她都无所谓,只要她那个风流哥哥高兴就行。”
秦十三郎看着他。
“你就是为这个喝得烂醉赌气扔下她跑来我这裏了?”他问道。
周六郎哼了声。
“我才不……。”他说道,话没说完就被秦十三郎打断了。
“这样看来,你还真不如她那个风流哥哥。”秦十三郎说道,面色沉沉。
周六郎瞪眼看他就要跳起来。
“她的境遇已经够糟心了,只能打碎牙往肚子吞,你在做什么?冲她撒脾气?这是当哥哥的样子?程四郎是蠢了些,但是至少他知道心疼她妹妹。”秦十三郎说道。
“她怎么糟心,我看她高兴的……”周六郎咬牙说道。
秦十三郎嗤声笑了。
“难道跟你一样去喝的烂醉才能表明她糟心吗?”他说道。
周六郎繃着脸。
“事情已经这样了,她能怎么样?”秦十三郎说道,“按照大多数人来想,大多数人也该做的,就是认错,冲高小官人认错赔罪,五万贯绝对不会给花魁,而是恭敬的捧给高小官人,求着让他压压惊,但是,周箙,你会这样做吗?”
周六郎放在膝上的手攥起。
绝不……。
“连你都不会,她怎么会?”
秦十三郎说道,看着他叹口气。
“她连和下人奴仆计较都不肯,哪怕是高小官人的下人,那是不屑,又何尝不是骄傲,她这样的人,怎么会认错低头,况且也没有错。”
“这事明显是个圈套,出了这种事,蠢善的程四郎心裏难道会不难过,定然自责的恨不得死了,她去认错,看起来是平息高小官人怒火,但也是让程四郎更羞愧自己带累与她,她这样的人,怎么会让程四郎羞愧欲死?”
“但你这怎么能说她无所谓,她心裏高兴呢?被人算计,飞来横祸,莫名其妙的跟高家结仇,还结的是不光彩的仇,她心裏不知道多气愤恼火。”
“她怎么不会生气伤心着急难过?她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的,只不过她从来不说而已,这克制可是要比肆意更苦的。”
“但事到如今又能如何?气愤恼火有用吗?没用,只能想办法,在这困境里找出一条生路来,而她现在做的,就是最好的。”
“把所有的事,阴谋也好算计也好仇恨也好,统统撇开,只剩下一个重点,死死咬住一个重点,就是争花魁。”
“以争花魁开始,便以争花魁结束,既然是争,就有输赢,结果就有如意和不如意,所有的事都统统归结到争花魁上来。”
“争花魁是荒唐事,是少年人嬉戏事,既然是荒唐事,当一笑而过,如果以此结生死大仇闹起来,反而才是更荒唐。”
“虽然不知道高家能不能真把这件事当做一笑而过的荒唐事,但至少在世人眼里该是如此。”
“她小女子为兄出头不惧权势,士林民间虽然笑,但倒也能叫上一声好。”
“如果她低头认输认错赔礼,反而成了卑躬屈膝之辈,那才真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你说你有什么可气的?你跟着闹什么?”
周六郎猛地站起来。
“我又不是因为这个生气。”他气道,“我又不是怪她不跟高家低头!我只是,我只是对那些蠢人生气,那些总是给她惹来麻烦的人生气。”
“还有呢?”秦十三郎问道。
“我生气她还对那些人那么好!”周六郎瞪眼喝道,“你满意了吧?没错,我就是因为这个生气!”
他就是生气,生气,不,是嫉妒。
“正是因为她对那些人好,所以我们才觉得她好。”秦十三郎微微一笑说道,“难道因为程四郎惹了祸事,她就要对他冷酷无情才是好吗?难道她要反手狠狠的打程四郎一顿才算是好吗?”
周六郎一阵气闷,又有些颓然。
是啊,这个讨厌的女人,明明这么可恶,为什么偏偏还总是让人觉得是个好人!
看着恼羞又难掩愧色的周六郎,秦十三郎笑着示意他坐下。
“你也别太担心,这件事到底是荒唐事,而她又不过是小女子,小女子小脾气大一些嘛怎么也能说的过去。”他说道,“高家那边我想想办法,如果说开了,是被这官妓耍了,论起来大家都是受害者,应该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周六郎闷声没有说话,抬脚迈步。
“吃过晚饭再走呗。”秦十三郎笑道,“不用急着回去给她道歉。”
“你才道歉呢。”周六郎闷声说道,脚步不停。
“公子,公子。”
有小厮颠颠的跑进来。
“程娘子来了。”
两人又是一惊。
“她怎么来了?”二人再次同时说道。
“晚上城门可是要关的,由不得你们灯下赏花。”周六郎哼声说道。
秦十三郎还没说话,小厮先开口了。
“公子,程娘子是来接你的。”他高兴的说道。
接……我?
周六郎愣住了。
“接我干什么?”他愣愣问道。
秦十三郎笑了,走过来伸手拍他肩头。
“因为她看到你的诚心。”他说道,“六郎,你不是一直不知道什么是诚心?现在,你的心就是。”
周六郎微微失神。
上一次听到这句话是什么时候……
那时候徐茂修几个人还在,那女人光天化日之下让他们射杀了几个泼皮。
“不过,这几个男人真的可靠,单凭说让如此就敢如此,就足以可用。”
“六郎,你不是一直不知道什么是诚心?这就是诚心。”
信她,担心她,毫无杂念。
周六郎呸了声,抬起头就走,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看秦十三郎。
“哎,我刚才要说的事还没跟你说呢。”他说道。
秦十三郎看着他,想起适才进门时的场景。
“我要和你说的是。”周六郎咧嘴一笑,“刚才她来,其实也是为我。”
他说着话伸手拂了下衣袍,带着几分小得意。
“不是来赴你约的,而是来给我送衣裳的。”
秦十三郎愕然,看着周六郎转身大摇大摆而去,又摇头笑了。
“原来如此啊。”他说道。
临近傍晚,街上来往的人更多,脚步匆匆车急马快,程娇娘的马车便走的有些慢,周六郎骑马跟随慢行。
“多谢你给送马来。”他迟疑一下开口说道。
春日的风已经柔和,马车的车帘都掀起,车中的程娇娘转头看过来。
“不用谢,是因为我你的马才丢了的。”她说道。
“不是的。”周六郎立刻说道。
程娇娘看他。
“是我自己的事。”周六郎接着说道,“我就是生气自己没用,帮不到你什么。”
“这件事谁也帮不了的。”程娇娘说道。
是啊,又能怎么样?
真是……倒霉。
周六郎攥紧缰绳。
沉默中进了家门,程娇娘施礼告退。
“喂。”周六郎又喊住她。
程娇娘停下脚。
“你也别着急,别难过,你愿意护着那个蠢蛋,就护着吧。”周六郎繃着脸说道,“我,我来护着你就是了。”
说,说出来了!
周六郎心裏喊道,这么丢人的话说出来了!
快走!
心裏喊着快走,身子却僵硬的不能动。
程娇娘看着他笑了。
“你想吃些点心吗?”她问道。
“又是点心,除了点心还有别的吗?”周六郎闷声说道。
“你想要什么?”程娇娘问道。
想要什么?
“画。”周六郎脱口而出,又点点头,“画,秦十三那样的画。”
“好。”程娇娘点头说道,转身迈步。
周六郎咧嘴笑了,忙又收住,迟疑一下,抬脚跟上去。
“……。我也要花,夜里能开花的……。”
“……要比秦十三的还要好……。”
……
“夫人,夫人……”
蹬蹬的脚步声打破了程家清晨的安宁。
才梳妆的程二夫人转过头不悦的看着奔进来的妇人。
“现在是在京城了,你们别大呼小叫的失了身份。”她说道。
妇人忙放慢脚步,应声是。
“什么事?”程二夫人在满满一盒子的簪子里选了一只戴上,漫不经心问道。
“我适才去找半芹姑娘支钱了,半芹姑娘说没钱了。”妇人说道。
“什么?”程二夫人顿时喊道,“怎么会没钱?她哄傻子呢?凭什么不给钱!她想干什么?”
一叠声的喊的仆妇耳朵嗡嗡。
“大呼小叫的干什么?”
吃过饭散步归来的程二老爷迈进门,皱眉不悦说道。
“成何体统。”
“老爷,我说对了,周家把人抢走就是为了钱。”程二夫人站起身忙说道,“你看现在她就开始不给咱们钱了!”
程二老爷嗤声。
“笑话,那是我的钱,谁敢抢走?”他说道,一面让叫管家来,“我已经选好人了,今日就到店里,把那些掌柜的都换掉,账册直接交过来。”
程二夫人顿时欢喜,终于等到这时候了,那些店铺终于名正言顺真真切切的都属于自己了。
“老爷,夫人,老爷,夫人。”
门外又是一阵叫嚷。
“家里的门风你也该理理了,这像什么样子!”程二老爷竖眉气道。
“是,老爷。”程二夫人笑着施礼,“以前我这家不是当的不顺嘛,以后就好了,我定然让这家里上上下下尊卑有序。”
说着话看着连滚带爬进来的仆从。
“干什么大呼小叫!”她张口喝道,话没说完就被这仆从打断了。
“夫人,不好了,门上来了好些人,来要帐。”仆从面色惊慌伸手指着外边。
“要帐?要什么帐?”程二夫人不解问道。
走错门了吗?
“没走错,他们说是店铺的帐,什么该结了。”仆从说道。
“该结了找半芹去!谁收钱找谁去!”程二夫人没好气说道。
“半芹说没钱了,所以这些人都来找夫人你来了。”仆从说道。
程二夫人嗤笑。
“找我干什么?”她说道,“我又不……。”
“夫人,他们说找东家,夫人,您现在是东家啊。”仆从提醒道。
程二夫人一愣,旋即更怒。
“这时候想到我是东家了?”她喝道。
“老爷,老爷。”
这边话音未落,那边又有人跑进来了。
“又怎么了?”程二老爷只觉得头大,这一大早的真是没个清静。
“老爷外边都在说咱们大娘子用五万贯包了一个花魁!”仆从白着脸说道。
五万贯!包花魁!大娘子!
程二老爷和程二夫人瞬时惊呆了。
开什么玩笑!
“所以,这就是半芹说没钱了吗?”仆妇倒是机灵,在一旁恍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