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内侍上前伸手,方伯琮微微搭了一下他的胳膊,从跪垫上站起身来。
“愿父皇圣体恭安。”他说道。
“佛知殿下诚心。”张纯说道。
二人都没有穿礼服,方伯琮一件青衣素袍,张纯则是一件半旧的儒衫。
方伯琮迈出佛殿,停下脚看了一眼,才再次抬脚迈步,张纯落后几步跟上,前后左右的内侍散开。
“朝里如今忙乱不堪,孤是来躲躲清净。”方伯琮笑道。
天子登基的仪式不容疏忽,如今朝中日夜忙乱都是为了这件事。
“前几日递来名册,说大驾用一万一千三百人。”他接着说道,“是不是太多了?”
张纯点点头。
“这是用的贞和初的旧例。”他说道,“不过建兴时,曾减为六千八百人。”
“孤想要再减。”方伯琮说道,“陛下尚在病重,宣文太子也才下葬,不宜过盛,孤想减为三千三百人足矣。”
张纯点头。
跟在身后的景公公微微皱眉。
这突然的来到普修寺,又悄悄的找来了张纯,难道就是来说册封大典的仪仗了?
这用多少人,车驾如何,六引朱雀队太常鼓吹几道几行几人等等之类的琐碎事,用不着这一个天子一个重臣来絮絮叨叨吧?
到底要说什么?
“……皇太后皇后卤薄皆如礼令……。”
前边张纯说道,当这句话传入耳内,景公公心中一跳,恍然大悟。
原来,是要说这个啊。
他不由紧走两步,垂头竖耳听。
“诏皇后受册当排黄麾杖及重翟车,在紫宸殿臣僚称贺上礼。”张纯接着说道。
方伯琮忽地停下脚。
“江州先生今日私下求见孤,是为了什么?”他说道,打断了张纯的话。
“臣不敢,是殿下召臣来的。”张纯含笑说道。
“孤说想要为陛下祈福,江州先生可是指明要来普修寺的。”方伯琮说道,转头看他一眼,“先生一向不喜欢说话,但但凡说话就绝不是废话。”
张纯笑了施礼。
方伯琮转过头继续迈步。
“程娘子曾经救过你的父亲?”他忽地又说道。
“萍水相逢一饭之恩。”张纯说道。
“一饭之恩必偿,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先生大德啊。”方伯琮说道,“先生的恩报福泽的不仅仅是她,还有很多人,茂源山兄弟,还有孤。”
他说着话看向张纯。
“她要做什么,就助她做什么,这才是所谓的报恩吧。”
张纯忙笑着施礼。
“殿下说笑了。”他说道,“臣不敢当,臣并没有做什么,只不过依照本心而行罢了。”
方伯琮笑了笑没说话,站住脚抬头看面前。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观音殿后石塔前。
风吹过,塔上铜铃发出清脆的声音。
“你们都有本心,孤也有啊。”方伯琮说道,“只是你们都不信。”
不待张纯说话,方伯琮抬手指着石塔。
“这塔初造时向西北而斜。”他说道。
张纯愣了下,抬头看去。
普修寺的石塔来历传说他自然是知道的,又不是初次来京的外乡人。
“……当时有人质问,大工说百年之后便自当正。”他迟疑一下,还是接过话头说道。
方伯琮忽地哈哈笑了,转头看他。
“……明年便足够一百年,你看此时就已经差不多正了。”他拔高声音眼睛亮亮说道。
张纯点点头。
“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得到。”方伯琮说道,微微一笑,“就算是瞎子,也可以听别人说道。”
张纯看着他,微微一笑低头施礼。
永和四年十月初十,乾元帝退位,禅位于太子玮,改元天圣。
十月十一,天圣帝登基。
日光明亮,勤政殿里方伯琮看着内侍捧来的金册。
“皇帝。”坐在一旁的太后开口说道,“你真要这么做?”
方伯琮看着金册。
“皇后也可以晚一点册封的。”太后接着说道。
话音才落,方伯琮就抬头看向她。
经过了登基大典,天子威仪渐生。
太后微微避开他的视线。
“老身没有别的意思。”她说道,“只是想她如今病着,走一遍这册封大典不知道受得住否,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况且,要她怎受封?”
方伯琮笑了。
“朕,抬着她受封。”他说道,低下头拿起玉玺重重的盖上金册。
今授程氏昉金册凤印,皇后之尊,与朕同体,承宗庙,母天下,与民更始,钦此。
……
“报!”
两队内侍面色含笑,分别捧着圣旨,金册,凤印,礼服,凤冠鱼贯迈出宫门,在御街上缓步而过昭告天下。
神仙居二楼,素心伸手掩面泪流。
放心,放心。
门被人推开了。
“素心姑娘。”一个小黄门含笑而入,对她施礼,“请回东宫吧。”
素心转头就向外跑,泪水模糊了双眼,看不清路,撞到了小黄门,也撞到了赶过来的吴掌柜,李大勺等人,在一片小心声中跌跌撞撞的下楼。
娘子,娘子。
……
“报。”
东宫大门大开,两边内侍侍女齐齐施礼,看着传诏的内侍们鱼贯而入。
太子寝殿内,门被拉开,内室的珠帘掀起。
屋中的侍女们跪地,伸手接过金册凤印礼服凤冠,叩谢圣恩之后起身缓步迈入内室。
卧榻前的帘帐被缓缓的拉开,其上锦被下的女子妆容明亮,发鬓整齐安然而卧。
“恭贺娘娘。”
侍女们捧着金册凤印礼服凤冠跪下齐声施礼。
三叩拜之后起身上前,将金册凤印摆放在程娇娘身边,礼服凤冠则悬挂在一旁的衣架上,待明日皇后大典穿戴。
做完这一切侍女们便施礼退出去,只留下两个贴身伺候的侍女。
“今日还出去散步吗?”一个说道,看了看外边的天色。
“去吧,陛下吩咐过,娘娘的日常作息不准乱。”另一个说道。
“今日不是大喜嘛。”先一个笑道。
“大喜什么,听说当初陛下和娘娘大婚第二日,娘娘还按照日常时辰起来去练箭了。”那一个笑道。
二人便都笑起来。
“去吧,传轿子。”一个说道,一面走向卧榻,准备扶起程娇娘。
那一个便向外走去,还没走到门口,就听的内里尖叫一声,同时噗通一声响,她忙回头看去,见内室里那侍女跌坐在地上,手撑着地向后挪动,口中犹自发出啊啊的叫声。
“怎么了?”她忙冲进来,刚看向卧榻,人也噗通跌倒在地上,发出更尖利的叫声。
“来人,来人啊。”
院子里的内侍宫女还未散去,陡然听到室内的叫声,都顿时色变。
不会吧?
太子妃的事他们都知道,已经这么久了,是不是终于不行了。
偏偏在册封为皇后的这时候,这是不是说明了就是无福消受啊。
看来这皇后还得另选她人做。
众人忙向室内涌进来,但看向室内,也都呆住了。
卧榻上的女子正慢慢的侧起身来。
她的动作僵硬,一寸一寸的撑起身子,面色苍白如玉,原本闭着的眼慢慢的睁开看向众人,其内白仁布满,黑瞳点点。
屋子里的人顿时发出更大的尖叫声。
更有人跌跌撞撞的冲了出去,余下的或者相拥,或者跪地。
嘈杂几乎掀翻了屋子。
伴着这混乱,卧榻上的女子眼珠转动,白仁褪去,黑瞳渐渐凝聚,只是整张面容如同身子一般呆滞。
“我……是谁啊?”她喃喃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