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夏禾收到了SE的人事调动令,通知她新的工作变动。她被从顾少司助理的岗位上调离,到了SE旗下的一个新晋的女艺人陶可手下。
她到陆筝办公室去办交接,收拾了简单的文件,从开始到最后只说了最简单的字眼。
陆筝一直沉默看着她走完流程,等到最后终于按捺不住问她:“小禾苗,你真的不找少司好好谈一谈?”
“谈了啊。”夏禾轻轻答。恐怕就是因为有上一次不愉快的谈话,才让顾少司正式决定彻底和她撇清关系吧。
陆筝皱眉:“彻底无法挽回了?决裂?你们甚至没有什么激烈的矛盾吧?宁洛桑的事儿我已经和他解释清楚是我们商量过的合作了啊……”
夏禾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是他不理我了。”
“那你就这样放弃?”
夏禾已经收拾完最后一份文件,也快要窒息,在更加难受之前她仓皇离开了办公室。
翌日,她出发赶去陶可所在的片场。
陶可很漂亮,是SE扶持用来与陆雅安打擂台的玉女系艺人,脾气倒是不错,拉着她为他介绍了一溜团队成员,快活地叮嘱她:“从今天起你是我的助理,不用做太多事情,只要跟在我身边吃香的喝辣的替我把微博上所有骂我的留言喷一遍就OK啦~”
团队笑成一团,正好赶上下午茶时间,经纪人来探班带了点心,大家前仆后继冲向点心,最终倒成了一团……尖叫声中,陶可趁乱抢出一份蛋糕,递到了夏禾面前。
“饿了吧?给你的,以后记得要靠抢的。”
“啊?”
陶可笑了:“我们相处比较融洽,所以他们抢吃的不会客气。你如果碰到有喜欢吃的,记得一定要抢,小元怕痒,阿呆块头大却笨重一推就导,KK一摸肚子就会跳起来,文惠别看特别女神其实动起手来简直是壮汉。”
“我没关系的。”
陶可把蛋糕塞到夏禾手里:“不仅是吃的啦,以后还有休假时间啊,奖金啊,吃喝玩乐的机会啊,你这样软包万一去如狼似虎的团队那不是骨头都不剩下了?”
“我没关系的……”
“记住了啊!不然以后饿死了不算工伤!”
“……好。”
在那之后的两个月,夏禾都没有抢到过一块蛋糕。
到后来“给四肢退化的小禾苗留一块”成了团队道德衡量标杆。陶可的确有一个很融洽的团队,他们吵闹,开心,每天分享着各种愉快的暴躁的事。大部分时候,夏禾只是静静地看他们,然后继续在收工的时候收拾好相机,回到沈星的小公寓里。
这个世界如此喧哗,却好像和她没什么关系。
她并不是很难过,却第一次觉得孤单。
孤单的时候,她会打开笔记本搜寻顾少司的新闻。后来也不知道Zachary与顾少司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最终顾少司还是出演了男二号,与李维安共同筑造《EAST》大厦。新闻里,他与李维安站在Zachary两侧,一个笑靥如花,一个却面无表情。
李维安依旧时常登门,在小公寓喝一壶茶,与她说一说Zachary近日的状况,一次又一次提同一个话题:你什么时候回国?
“这裏才是我的家乡。”每一次,夏禾都小声告诉他。
李维安每每轻笑:“你那个顾少司,他近日与陶可打得火热,你确定他会是你的MR.Right?”
夏禾只是更加沉默。的确,这两月来她与顾少司的花边新闻渐渐少了,倒是顾少司与陶可频频双双出席活动的照片却悄然生长着。
两个月后,陶可已经把她列入了外星人名单里,不是因为她的勤恳,而是因为她的柔软。“你没有想要的东西吗?吃的?玩的?钱?名气?”
夏禾迟疑。
陶可用一种看绝症病人的目光把夏禾打量了一遍,终于忍不住翻白眼:“你怎么清心寡欲得像小尼姑?你不会对人类也没兴趣吧?”
夏禾低头。
有的。
……有过的。
最近才发现曾经有过。
那个人虽然话不多,老是一副全世界都不开心的样子,可是在他身边的时候心会很安静。最近一阵子午夜梦回,她还会常常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的黎明的桥梁上。那时候她在车上醒来,一下车就是滔滔江水,旭日东升,金色的阳光如同天空最美的裙摆,还有在其中的那个人,温暖柔和得让人心底最深处都忍不住柔软起来。
她对他有着小小的私心,想要待在他身边久一点点。不过,在她这点小私心还来不及燎原,就已经失去了燃烧的机会。
“你啊。”陶可无奈耸肩,“真不知道是怎么活下来的。”
怎么活下来的?
夏禾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不过她感觉自己快要变成片场里一株颜色最灰暗的蘑菇了。
闲暇时,夏禾与陆筝偶有联系。陆筝一个电话,一则短信,有时候只是SE奖金评定中的一些小小照顾,或者是一些小小的私活,他用另一种方式稍稍浇灌着她。只不过这依旧不能改变什么,夏禾终究像盛夏失水的禾苗,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地离开着所有人。
“小禾苗,我有时候不知道你究竟需要什么。”阳光灿烂的午后,陆筝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很轻柔。
夏禾无言以对。
“明天午后来SE吧,衞碧需要一组宣传照。”末了,陆筝道。
“好。”
那时,夏禾刚刚把陶可的宣传资料打包完毕。电脑屏幕上,玉女陶可笑起来有一对小酒窝,乌黑发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星星,明媚得让人如沐春风。那样的陶可会红也不意外,她总是那么快乐,虽然有些吵闹,剧组里每个人却都很喜欢她,圈中不乏有男性对她殷勤不断,她却从来没有招惹过任何人。有次醉酒,欢快明朗如陶可在包厢内吐得一塌糊涂,抱着她的经纪人陶陶大哭,她说,我已经这样努力了,他为什么还是看不到我?
那时她才知道,陶可的心裏住着一个人。为了这个人,她放弃了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一步一步从SE的见习生开始努力到今天。
“值得吗?”一团混乱中,夏禾扶住了陶可,轻轻问她。
那时的陶可擦了眼泪,稀里糊涂答:“值得啊,我那么喜欢他。”
“可他看不到你,万一你很努力了,他还是不喜欢你呢?”
“可是我还是喜欢他啊……我发现我喜欢他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他了,然后才知道他不喜欢我,可是如果我不喜欢他为什么会去好奇他喜不喜欢我呢?喜欢,当然会想要靠近他,想到预防喜欢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了啊。”
夏禾酒鬼的一连串喜欢不喜欢绕得晕了头脑,扶着她回休憩区的时候路过巨大的电子屏。她阴差阳错抬起头来,倏地看到了顾少司的脸,顿时心跳漏了一拍。
距离和顾少司莫名其妙的结束已经三个月。
三个月,好久好久了。
事实上,当初李维安拒绝了她的告白,她也就在原地纠结了三天而已。三天还包括联系项目交接,订购机票,收拾行囊……然后,她只身来到中国,很快就把李维安放到了脑后,就如同之前母亲离开爸爸,Zachary成为教父,还有被评为“全校最烂同学”一样。
没有,就算了。
做不到,没关系。
再也见不到,也无关紧要的。
反正,不重要。
可是顾少司这一朵乌云却似乎很难过去,就像即使奔跑着也躲不开的雨云。
她想和他在一起的。两个人的时候比一个人更开心,分开的时候比一个人更难过。
而这种难过,让她很想要尽快逃离。
Z的电话是在这样的时候到来的。
《EAST》的中国投资方到位后安排了一场酒会。
夏禾在前一天就收到了Zachary准备的礼服,当天的晚宴她作为Zachary的家人与顾少司一起被逮了个正着。数不清的带着花花绿绿台标的话筒被递到了她的面前,记者们七嘴八舌问着剧组问题,问到她却只有一个问题:请问夏小姐,你与顾少司是否还在交往?
这问题太过敏感了,夏禾抬眼望向顾少司,却发现顾少司也在看她。
他的目光十分安静,带给她一种错觉,好像是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她在话筒前踟蹰,还没来得及开口,李维安就巧妙地替她挡去了一部分话筒。他笑着对媒体说:“哎呀,不要这样子,我还抱有着梦想,你们不要那么残忍。”
媒体哗然。
这个异国混血帅哥是在公然示爱么?
顿时,所有镜头对准了李维安。夏禾趁着这个空档悄悄挤出了媒体的包围圈,跑到了阳台想去透个气儿,冷静下来才觉得好笑。究竟是多自以为是,刚才才有那样的错觉?顾少司早就用行动表明了他的立场啊,中文有句话叫做自作多情大概说的就是她现在的状态?
晚宴是不允许记者进入的,过了门口围堵圈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至少要清清楚楚告个别。
夏禾悄悄地给自己打了半天的气,又给自己取了一杯酒灌了几口,呛得面红耳赤后才终于磨磨蹭蹭地朝顾少司走去——不巧,顾少司却显然并没有注意到,他原本正低头与Zachary说着话,还等不及她靠近就转过身穿越了舞池。
夏禾窘迫地站在舞池边等待,却不想顾少司的身影闪了闪,上了会所的楼梯。
夏禾提着裙摆跟着上了楼梯,却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
她在原地抓耳挠腮:会场已经是倒数第二层了,难不成是上了露台?
可是当她真正到了露台,才发现上头只有呼呼而过的风,哪里有什么顾少司……
“夏禾。”忽然,她的身后响起低沉的声音。
……顾少司?
夏禾一瞬间面红耳赤。回想起自己一路尾随的行为,她好想想挖个坑把自己给种起来。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顾少司沉默。
夏禾小心打量着他,两个月不见,他似乎瘦了不少,眼圈边上带着一抹淡淡的灰,原本是修身的衣裳像是套在了骨架上。
他点了一根烟,静静地倚在了露台边。
夏禾又尝到了尴尬的滋味,他们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心平气和地讲过话了。这样的安静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只要笑着打哈哈:“对不起,我只是很久没有见到你,想为上次的事道歉。”
“没关系。”顾少司轻道。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之前说的话。我中文能力不是很好,所以能不能这样理解,你觉得是我太过无所谓,你所有的要求我都答应,并没有自己的想法,对么?”
顾少司的烟一直在他的手上,并没有放到嘴边,就这样慢慢地燃烧着。
“我不太聪明,所以如果你有什么想要说的,能不能完整地和我说?不然我想不明白可能会一直想着了。”
“你想听什么?”终于,顾少司出了声。
夏禾窘迫得抓耳挠腮:“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想问你,我们……分手了的吧?”
顾少司沉默。
“我们上次算分手的,是不是?”
“你来,只是为了彻底撇清与我的关系?怎么,忽然觉得与我的过往是累赘了,急于摆脱?”顾少司淡道,“听说夏小姐已经定了回美国的行程,所以在回美国之前先与我这个过往累赘好好撇清下关系,免得往后心虚?”
“我……”夏禾摇摇头,“我没有当它是累赘。”两月不见,他的话倒是多了,却不太好听。
“可那的确成了你的过往,是不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究竟想说什么?”
顾少司的声音终于带了一点情绪,压抑着一丝丝喘息。
夏禾心跳如雷,耳边是嗡嗡嗡的耳鸣。她有一百种理由落荒而逃,只有万分之一的信念支撑着她曝露在顾少司的目光之下,可就是这万分之一让她艰难地挤出了最后一句话:“如果,如果我……”
她的脸上发烫,脑袋深深地埋了下去:“我一直觉得我们没有好好谈过一次,我……我想知道,如果我不走,我们还有没有可能和好?”
夜风徐徐。
楼下的音乐轻轻缓缓地撩拨着空气中的静谧。
夏禾有理由相信自己花光了这辈子的勇气与脸面,因为心跳已经快到难以负荷。
可是顾少司却没有回音。
她可以感觉到皮肤上是他的目光,火辣辣的知觉好像渗透进了每一寸发肤每一个毛细血管里。她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又或许只是度日如年的几秒。总之,她没有听到声音。
于是,狂乱的心跳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丝丝入扣的冰冷晦涩。
顾少司眼神平静,他就如同一个陌生人一样审视着她的狼狈。良久,他勾了勾嘴角,目光掠过她的眉眼:“夏小姐是觉着,我应该对你的决定感恩戴德么?你继续扮演落难公主,而我负责锦上添花,为夏小姐的生活平添几分故事性?”
“顾少司,我没有这样想过。”
“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
“你看,你根本不知道你在争取的是什么。夏禾,你的放弃与追求似乎一直就是儿戏,你甚至从来没有设想过未来。又凭什么让我来配合你的一时心情?”
他轻道:“夏禾,我不想陪你输。”
夏禾闭上了眼睛,仓皇地遮掩着脸上的狼狈。
这下真的是清清楚楚的了。
后来,夏禾就收到了漂洋过海而来的信笺。信是手写的,简简单单的句子,加上一封画廊首营业的典礼邀请函。
这一封信函来自她的母亲,那个温柔漂亮却永远疏离的艺术家。也许是艺术家都有这样的情怀,她用一封飘洋了好久才到的平邮信笺,以最和缓的方式传递了她需要的信号。
那时,夏禾正在沈星的屋子里发呆,看到这一张邀请函的时候才有了一点点真实的感觉。
这些日子以来,沈星与穆秋建了一个工作室,渐渐地不太回公寓;
衞碧的眼睛生了病,被带往了新加坡治疗;
陆筝忙于应付衞碧离开的漏洞,盲得焦头烂额,到后来被媒体骚扰得连手机号码都换了;
姜子燃选角受挫,气势汹汹地新接了偶像剧,与人气偶像陶可打得火热;
顾少司……他被Zachary劝服,接下了男二角色,投入到了拍摄中;
每个人都有生活与追求,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命的轨迹。
除了她。
她在沈星的屋子里搜索着所有朋友的信息,在阳光明媚时翻出许多照片,最后却发现那些都是别人的故事。
到最终,她终究是全世界的过客。
李维安闲暇时会登门,偶尔带来顾少司的消息。
他喝不惯中式的清茶,夏禾就在龙井裏面加上一些鲜奶和放糖,以这种诡异的饮料招待这个骨子里其实已经是西方人的大明星。李维安倒像是喝上了瘾,从一周一次最终到了天天登门的地步,喝完茶,聊完天,他叹息:“小禾,我总觉得你一副快要枯萎的样子。”
夏禾抱着摄像机笑了,仔仔细细擦拭镜头。
李维安听完解释却只是叹息:“小禾,想不通的,做不到的,不敢做的事情,你向来是搁置的,怎么这次这样狼狈?”
夏禾抬头望向李维安。
李维安说,“童话故事里,王子会在百年之后斩破荆棘丛去吻醒沉睡的公主,可是事实上,在王子抵达荆棘城堡之前,也许他会在海上遭逢海难的时候遇到小美人鱼,在通往荆棘城堡的森林中遇到白雪公主,又或许他会被小矮人带偏了方向,与豌豆公主一起躲雨。”
“你想说什么?”
李维安说:“你在森林中没有找到我,在海边遇见顾少司,后来发现顾少司属于海洋。与其提着裙摆去试探不知道多深的海浪,为什么不回头去森林找一找呢?”
夏禾终于明白了他的话中意,缓缓放下了相机。
李维安笑了,声音轻缓:“小禾,生活中不存在难以磨灭的情绪,遇见与喜欢有时候不是必然,只不过是偶然而已。这样想的话,是不是会觉得没有什么难以逾越的困难?”
偶然与必然。
是啊,大千世界,遇到与遇不到其实只差了一点点。
可是如果没有这一点点,
她想了想,轻声告诉李维安:“我喜欢顾少司,虽然遇见是偶然,可是已经发生的事情就是必然了。”
李维安定定看着她,良久,才伸手摸了摸她额前的碎发:“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