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的马车有季节之分,夏季的马车横板有隙,透风凉快,西日玄浩老远就看见车里一道红一道黄,再听平镇道“潘家的”,立刻就知道车里必有令狐家的女子。
帘子一掀,潘静初便看直了眼,但她还来不及反应,令狐团圆一抄手就抓回了帘子。西日玄浩握着马鞭,竟没再下手。
这时,潘微之跑了回来,见过礼后,命车夫另往别家酒店。
西日玄浩道:“慢着!”
周遭一片沉寂,隆德坊里的食客不知何时都噤了声。
“出来,本王请你!”
令狐团圆未来得及拒绝,潘静初已喜上眉梢,“那就多谢殿下了!”
西日玄浩冷哼一声,下马丢马鞭给侍从,径自步入店堂。潘静初下了车,令狐团圆与潘微之只得无奈地尾随。
三人上了隆德坊二楼均是一怔,西日玄浩竟命手下的侍衞清场。原来梁王也没有预约雅间,但“梁王”二字就可以清场。跟随一行人上楼的小二苦不堪言,往日梁王来一趟楼下的生意就泡汤,这回倒好,连楼上的一并赶了。偏生顾侍衞还来了句“没有预定就现在定”,小二这才知晓梁王这么嚣张为了哪般。
如此大的动静很快引来了掌柜,胖墩墩的掌柜擦汗入了雅间,出来后却表情轻松。令狐团圆在房外听得仔细,平镇道:“不短你一分银钱,今儿包场,楼下的也给清了!”
三人硬着头皮入了雅间,房外食客还在陆续退走。
“坐!”
西日玄浩依旧是一袭玄衣,发式佩饰并无改变,可令狐团圆却觉得他变了。她入座后仔细地端详他,终于从那双狭长丹凤眼里寻出了不同。原先灼烧怒放的浓郁艳光,此刻内敛沉静,怪哉怪矣!
这样的梁王令潘静初自惭形秽,适才的欢喜被咄咄逼人的容光打压,一旁的潘微之提醒了她,“多谢殿下慷慨,我潘家族妹能有今日这样的午宴庆生,足可令她一生难忘。”
潘静初这才鼓起勇气,向梁王致谢。
西日玄浩只看着令狐团圆,她点头应付了。平镇冲她微笑,顾侍衞问道:“令狐小姐的伤可大好?”
令狐团圆道:“多亏了潘太医,我已无碍。”
三人寒暄了没几句,西日玄浩忽然发问:“怎么,你可以跑出来了?就不怕再被人捉去?”
席上顿时一冷。
令狐团圆干笑一声,反诘道:“又没人要我的性命,也没人在我肩上穿个洞。”
潘静初一呆,她竟敢与梁王这么说话。潘微之也为令狐团圆担心,梁王那脾气他在陈留领教过。
西日玄浩没有发怒,还莫名地笑了笑,“现在我信,你的伤全好了,这样我就放心了……”
令狐团圆愕然。
气氛才恢复,又被西日玄浩一句话彻底打寒,“什么时候你死了,我就可以彻底放心了!”
连令狐团圆都被呛到了,潘静初却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勇气,起身喝道:“梁王殿下,你怎么可以如此说话?令狐小姐分明是你的救命恩人!”
令狐团圆顿时对她刮目相看,大饼脸果然与她是同道中人。潘微之也不禁动容,他答应潘静初一同出游,就怕她年少不经事,不想她小事糊涂,是非却分得清清楚楚。
西日玄浩横眉,平镇赶紧圆场,“潘小姐,你误会了,我家殿下爱与令狐小姐说几句玩笑话!”
潘静初倒没纠缠下去,只是心中嘀咕,玩笑话能说“死”吗?她打小就学医,幼时也道生生死死,被潘怡和训斥后就一直谨记着:“死”字不能随便出口。
顾侍衞帮忙把话岔开,问候起潘岳,问完了潘岳再问候潘迟。只有西日玄浩与令狐团圆对眼,两人越看对方越不顺眼。不,是从来就没顺眼过。到后来,西日玄浩干脆转过了脸,眼不见为净,同一时刻,令狐团圆也扭过了头。
潘微之一边与顾侍衞说着话,一边将两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他倒看出了几分名堂,梁王本来有心答谢令狐团圆,但令狐团圆没有回好话,应付了事,一向趾高气扬的梁王如何能忍受?他一放冷话,令狐团圆一接,两人就较上了。恩情这事并非所有人都会感恩戴德,甚至有些受恩者一听到别人提起恩德,心裏就不舒坦。
小二开始上菜,直到菜上齐了,梁王还在侧目,令狐团圆犹在望窗。酒席上的另外四人说得热闹,潘静初碰到了平镇,两个话篓子就凑到了一堆。潘静初并不太蠢,她知道前面得罪了梁王,得从平镇这裏打补丁,平镇如何会不明白她的心思,于是便尽拣些梁王英明神武的事迹来配合。
顾侍衞还能插几句,潘微之则只有应声。他看得明白,梁王对席上几人的谈话毫无兴趣,令狐团圆在偷乐,多半却是在嘲笑。忽然,令狐团圆不笑了,转瞬之后,梁王也转头望窗。
潘微之只听梁王道:“我就知道,碰上你绝对倒霉!”
令狐团圆望着窗外答:“我碰上你,不倒霉也变霉!”
顾侍衞一步掠到窗前,潘微之才知情况有异,他将潘静初拉后,再去拉平镇。这时候,雅间内光线一暗,潘微之转头一看,一黑衣人伫立窗沿上,挡住了明亮的日光。
“又是你!”令狐团圆第一个认出了四月。
四月头上斗笠已摘,露出一张偏长的马脸。顾侍衞“咦”了一声,这人他似曾相识。
令狐团圆摩拳擦掌地走上前,不知修为精进后,她能与他战到何种地步。不想西日玄浩也跟上,她刚想说“没你什么事”,西日玄浩就摸了下她的腰。细水随即闪过一道银光,剑已在他手中。令狐团圆无奈,只得抽了他腰上的剑,梁王的佩剑固然不坏,但与细水却无法相提并论。
“你们都不是我的对手。”四月说的是事实,他站在窗口没有运用一分内力。
“阁下为何对殿下死缠不休?”大敌当前,顾侍衞将疑虑抛到了脑后。
四月往前一步,落入雅间,房内气氛顿时绷紧,令狐团圆与西日玄浩分别站到了顾侍衞的两侧。但是谁也没想到,四月双手交叠横过额头,伏身跪地,向令狐团圆行了个大礼。
众人一愣,他这是做什么?但闻令狐团圆斥道:“我不是说过了,我不是七月!牌子也还给你们了,你还对我行礼做什么?”
四月换了单膝而跪,沉痛地道:“令狐小姐,请允许我追随你!”
令狐团圆又上前,却被西日玄浩拉住。“把话说清楚!”梁王冷冷道。
四月垂首道:“殿下,我也知道行刺你乃灭族之罪,可我没有法子,我只有一女,一生的希望都在女儿身上。前些时日,我女儿与我说她怀了身孕,那人许诺,只要除了你就立她为妃,而她所诞之子即立为世子。”
顾侍衞恍然大悟,难怪有几分眼熟,原来他是杜月如的父亲。顾侍衞有一妹名为顾泊忆,当年与杜月如一同入的宫,顾泊忆留了宫,杜月如却被雍帝赐给了秦王,只是顾侍衞想不到杜月如的父亲竟是一位武圣。
“你是想说,你行刺我与‘七月’无关?你若得手,你的女儿就贵为王妃,你的外孙就是世子?”
四月悲痛地道:“殿下,我悔不当初……我女已死……若非丫鬟告之,我还真以为她是被侧妃嫉恨杀死的……”
众人一片沉默,四月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可一吸一抽的声响却那般清晰。
过了片刻,平镇叹了一声。秦王委实狠辣,杜父行刺失败,他就将杜女连带杜女腹中自己的骨血一并除去,这样一来,刺杀梁王的罪行就推到了“七月”身上。
“你有何打算?”西日玄浩问。他一手紧紧拽住令狐团圆,另一手横握细水。
四月道:“大人命我等尊令狐小姐为主,小四自当追随小姐,效犬马之劳!”
“小四?”西日玄浩在诸皇子中排第四,听着更不顺耳。
“还是叫老四吧,我在家也行四。”令狐团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