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仿佛如昨对君痴(1 / 2)

戒风流 周梦 5184 字 3个月前

鬼神之说,雍帝并不相信,因果报应,雍帝也不太相信,可当一连串无法解释的事儿接踵而至,大杲的帝皇从中领悟到了,纵然他富有四海、权威无上,他也只是个人而不是神。他在他有限的生命里能扼杀无数生命,篡改无数人的命运,但他掐不断、灭不尽敌对大杲、藐视皇权的根源。

西日雍再次挨近令狐团圆,凝重地将床帷拉下。

“圈禁梁王,余者打入大牢,听候发落。”他的声音很疲倦。叶凤瑶最后是莫名其妙地投奔了南越令狐,而令狐团圆的命运可能比叶凤瑶更离奇。

南越叶氏,真的强求不了。百年前昌帝都无法杀了叶叠,百年后雍帝也无法对之草率,杀戮恰是最无能的手段。

潘微之早在雍帝的内力压迫下昏迷,这时候无缺也晕了过去,加上角落里的桃夭和床上的令狐团圆,四人都不省人事。反倒西日玄浩始终清醒着,他眼睑略垂,目光竟还停在手中的衣裳上。

雍帝转回头无声而叹,究竟是哪个犯下的,只有他们三人心裏才清楚。

万福蹙眉,唤来门外的心腹宦官,将地上的人一一抱起。雍帝伫立床前,久久地凝望他的四子,却听啪嗒一声轻响,他转头,在这一刻,万福见着了他狭长凤眼激射出的精光。

跌落地上的是无缺的短笛,宦官伏身欲拾,万福抢先握到手中,递呈雍帝。陈旧寻常的短笛锁住了雍帝的目光,他只看却不接,万福随即面色沉重。令狐衞尉那夜阆夕宫殿上吹笛,他亲眼所见并不觉异常,但雍帝的神情分明在说,极不寻常。

宦官抱起地上的三人,雍帝沙哑地道:“将令狐无缺放下,退下!”

宦官依言而走。

西日玄浩回过神来,雍帝原本也要赶他走,但思索片刻后,还是由他待着了。

万福没看出笛子的异常,但在房间安静之后,他忽然想到了一事,不禁冷汗涔涔。

“你也想到了?”雍帝低低地问。

万福只觉手中笛子烫手。

“其实你不知道,难为你想到了。”雍帝瞥了眼地上的少年,又看了眼床上的少女,蓦地提高一度声道,“宣令狐郡公觐见丨”

门外宦官刚应声,他又改口了,“不,不找他!”

西日玄浩惊愕地发现他的父皇竟笑了,笑得几近失常。

万福跟着牙痒痒地道:“老奴被他骗过去了,楚将军也被他骗过去了,了不得,确实能耐!幸而陛下发现了,不然还不知他要瞒天过海到什么时候。”

西日玄浩完全听不懂他们的话。

雍帝重又坐到了令狐团圆床头,时而瞅瞅地上的少年,时而瞧瞧桌下的四子,最后摊开手,万福将短笛放到他手上。

雍帝抚摩着短笛,眼眸渐渐柔和起来,“玄浩啊,这事父皇必须得和你说了。”

西日玄浩不敢发问,听他慢悠悠地说下去。

“这就是叶凤瑶从地宫带走的唯一的东西。万福你不知道,却猜到了。不错,这就是那个笛仙叶叠的笛子。”

西日玄浩眼眸一闪。他们都被叶凤瑶琴师的身份迷惑了,事实上,南越叶家乐音天下的乐器并非古琴而是笛子。若非无缺掉出了笛子,若非雍帝亲口证实,谁都想不到笛仙曾用的笛子,竟是这么把破烂货。

万福点头,他正是从笛子上推测到的。

雍帝说得很慢很轻,将一段陈年旧事仔细地揭开,“南越叶家与花家乃世交,这把笛子其实是花家所有,没有花家就不可能有笛仙叶叠。花氏传授了叶叠笛艺,叶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而后驰名乐界。但花叶两人到底分道扬镰,各为其主。花氏带着短笛成了大杲的重臣,花氏病故后,昌帝为了纪念他,将此笛收藏于地宫。”

西日玄浩眸光闪动,父皇的意思他已明白。

“笛子啊,当年朕也想不到,凤瑶她什么都不要,只随手带走了你。”雍帝手捧短笛,薄唇翕动,以低不可闻的音调道,“凤瑶从朕身边带走了你,到头来还是要交还回来……穆啊,你又在想什么……”

房间内一片沉默,炭火似已熄灭。

雍帝将笛子递给万福,后者轻手轻脚地塞回了无缺怀中。

雍帝起身,恢复了常态,淡漠地道:“玄浩,从此以后你大可放心,小团圆归你了。”

西日玄浩的心被揪起,他转眼看无缺,“他……”

万福再次点头。

雍帝轻声道:“他才是叶凤瑶的骨肉,他是你的兄弟,我们都被那只老狐狸给骗了。你的皇叔也合伙骗朕,教小团圆剑术不肯收无缺为弟子,可他为何又将细水送给无缺?老狐狸教出了小狐狸,无缺把细水给了小团圆,当真天衣无缝……”

西日玄浩顿时气血翻涌,他强忍住才没有再次呕血。

雍帝出门前道:“你把小团圆带回去吧,这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下面的话他无须说明,谁趁她之危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叶凤瑶与他诞下的不是她,而是他。

这就是叶氏,这就是所谓因果。在他深信令狐团圆是他女儿后,在他震怒令狐团圆被伤害后,他得回了无缺。他失望了十七年,患得患失了十七年之后,叶氏偿还了他。用一个替身的女娃抵回他所受的欺骗,抵回他曾付出的所有爱恨。叶氏,该终结了。他甚至还要感谢令狐约,如若当年令狐约不隐瞒,没准他真的会杀了无缺。现在他已经想通了,诛杀灭族叶家,即意味着西日皇族的彻底溃败。

万福抱起无缺,西日玄浩凝眉望着,那个曾在南越替他坐镇桐山州府,那个曾在隆德坊前春风得意的红衣少年,原来是他的兄弟,更是他所有手足之中最厉害的一个。

无缺闭目苍白的面庞显露出他的真实年龄,清秀的五官,柔嫩的肌肤,乌黑的发丝垂下几缕,衬托一侧的耳垂还略显粉色。他其实只有十七岁,他与令狐团圆同年同月出生,他却远胜过所有的同龄人。

西日玄浩试图说服自己,那人不是他的兄弟。无奈不仅是短笛,所有迹象都表明,无缺才是雍帝与叶凤瑶之子。

西日皇族的血脉,岂是那个稀里糊涂的浑球可比拟的?叶氏生来的乐音天赋更是证明,浑球什么乐器都不会,但无缺去能用那把破笛吹奏出曲子。

他若非叶氏之子,令狐约那个老家伙会把笛子给他?他若非叶氏之子,西日迦穆如何肯传授他罗玄门武技?而一把细水早已说明了一切,昌帝珍爱之剑,非西日皇族不授。

西日玄浩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九华宫的。他怀里抱着令狐团圆,心裏抱着难以名状的情绪。她是他的了,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今儿事就像一场噩梦,唯一的温暖是她的体温。

他贴着她的面庞,在王府的马车内,不知对她还是对自己轻语:“回去了。”

西日玄浩回到梁王府,早有御医先行等候。令狐海岚满面焦虑,眼见他面色煞白地抱着她的四姐,更骇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倒是御医沉稳地道:“我奉陛下之命前来医治殿下和郡主,还请殿下借一步说话。”

西日玄浩一眼不看海岚,领着御医走了。

平镇安慰她道:“夫人不必担忧,王爷与郡主也不是头一遭一同负伤了。眼下既然一同回府,那就无大碍了。”

海岚听得心头更堵,忍不住问道:“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平先生可知晓—二?”

平镇摇头。

海岚恍然,低声道:“是我多事了。”一个是她有名无实的夫婿,一个是她来路不明的姐姐,可总归都是她的亲人,她无法不为他们担忧。

平镇叹道:“夫人还是不要多思,早些休息吧!”

作为梁王的心腹,平镇深知令狐家族与梁王的利害关系;作为王府的管事,平镇欣赏海岚的处世为人;但作为一个寻常人,他却为海岚感到遗憾。

他旁观得很淸楚,每与令狐团圆打斗一次,梁王心中一把微妙的秤杆就倾斜一分。何况换作他是梁王,也无法不对那样的令狐团圆动心。令狐团圆从四月手底硬生生地救下了梁王,还有顾侍衞和他。自那一日起,平镇就认定了,他的主母只姓令狐。只是此令狐非彼令狐,可惜了。

宫廷里发生的事平镇不清楚,他只看结果,结果是殿下白着脸抱回了令狐团圆。如果可能,平镇希望令狐团圆此后再不离开殿下,如果那样,海岚就注定了是其姐的陪嫁。好歹还是令狐啊!

被平镇惦念的令狐团圆,安然地躺在梁王的床上。西日玄浩放下了她,问御医道:“父皇还有什么吩咐?”

御医斟酌道:“陛下命我前来王府,万福公公另有交代。”

“什么?”

御医极轻地道:“公公要我问殿下一句话,殿下希望郡主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吗?”

西日玄浩一怔,随即怒道:“他怎么不把她当场震成白痴?”

御医倒退一步,跪下道:“请殿下息怒。”

西日玄浩压抑许久的愤怒尽写脸上,他本就负伤在身,一气之下竟又呕出口血。

“殿下珍重啊!”御医斗胆道,“且听在下一言,这也是公公为郡主着想。在下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公公确实一片好意。正如殿下所言,公公要将郡主变成痴儿,实在易如反掌,可公公却命在下向殿下请示。这药下不下去,什么时候下去,全凭殿下吩咐。”

西日玄浩只觉站不稳,他扶住了床沿,恶气地道:“混账东西,先给她治伤!少说废话!”

“是、是。”御医忙不迭地道。

西日玄浩缓缓地坐到了床边,拧眉看着御医医治令狐团圆。先是断骨的右手,上药后被固定于黄木条上,然后御医取出了早己准备好的汤药。

“这是什么药?”

御医擦汗道:“这是临行前,潘太医替郡主煎制的。”

西日玄浩冷冷地道:“拿来。”

御医看着他喝了一口浓黑如墨的汤药,知道他是不肯依从万福的主意,御医又擦了擦额头的汗,梁王不好伺候,万福公公也不好应付,这差事两边难讨好。

“殿下你的药在食盒里!”

“滚!”

西日玄浩心中淸楚,御医不给他诊脉就出药,说明御医是衝着令狐团圆来的。潘怡和诊断过令狐团圆的伤势,特地为她开方出药也就罢了,没道理给他梁王开一个万能汤药。显然这御医并非雍帝所派,而是万福所遣。

赶走了御医,西日玄浩亲自给令狐团圆喂药。他一手掰开令狐团圆的嘴,一手持汤勺送药。从没伺候过人的梁王尽管仔细小心,一勺药还是—多半喂到了令狐团圆的下巴上。他呆了一呆,看着黑色的药液顺着令狐团圆的嘴角,可恶地滴过脸颊,染湿了枕巾。他放下药碗,干脆掀起枕巾,替她擦拭干净。这么一擦,小半张脸黑了,西日玄浩的脸也跟着黑了。

过了片刻,他以掌心擦拭,令狐团圆柔嫩的肌肤却叫他一触即离。西日玄浩瞬间闭目,可满脑子浮现的却是她在九华宫不设防的体态。

令狐团圆的身躯和他往日泄欲的女子截然不同,她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清新淡雅,羞羞答答,又充满圣洁。她的那种美态并不激发男人的情欲,却能引动为之倾倒的憧憬。丰腴的艳妇与之相比,便是俗不可的蠢物。凌驾情欲之上,是所有男人对女子身体的本能向往,纯洁无瑕、娇嫩柔美的处|子……

西日玄浩转过脸,喊了声,“来人!”

侍从小跑而入。

“去请令狐夫人。”

海岚步入寝室的时候,西日玄浩已立到了窗前。

“替我照料她。”他己经想明白了,他无法独自照料她,他压根儿不会伺候人。

不用他吩咐,海岚也会照顾其姐,只是海岚心事重重,喂药的动作就慢了,很慢很慢。

西日玄浩望着浓重的夜色,海岚一小勺一小勺地喂药,她快喂完药的时候,西日玄浩转回身,说了一句:“很难喂。”

海岚应声。为一个昏迷的人送药,确实难,何况梁王缺乏耐性。

不想他随后低语:“嘴小。”

海岚的手一个轻颤,幸而勺子里的汤药已经喂完,才没有药汁溅出。

西日玄浩再不言语,他说得够明白,甚至根本不用说。他抱她睡在他的寝室,比任何话都有用。

他伫立窗前,静静地望着属于他的令狐姐妹。现在他头脑清晰,无缺的事没完,浑球就只能待在他这儿。雍帝被令狐约摆了一道,这一次一定会彻底查清,而万福希望浑球失忆,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才幸福。

他应该髙兴,浑球不是他妹子,那事儿就不叫乱|伦;他又无法庆幸,那触目惊心的一幕,令他不得不作出一个选择。

拥有一个傻乎乎的浑球,与再次玷污她有何不同?隐瞒她真相,隐瞒一辈子吗?真能当她是傻瓜?即便她足够坚强能够承受下来,她的出生只是一个谎言……

西日玄浩薄线般的唇陡然拉直,他讨厌这样的思绪。凡事都有限度,他为她想多了,又有谁为他着想?

“你可以出去了!”最后,西日玄浩对令狐海岚冷漠地道。

潘微之醒了,他睁开眼睛,却与没睁眼一样。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空气沉闷而压抑,没有一丝风,只有微弱的心跳和时隐时现的呼吸声。

身为医师的潘微之清楚,他没有瞎,而是身陷幽暗的牢狱中。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感受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心跳。他顿时紧张起来,双手撑到了冰硬的地面,顷刻即凉透了心。这不是大牢,没有一座牢狱的地面如此光滑细致。

潘微之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竭力平静后摸索身边的人。那人离他不远,大约三步的距离,却在黑暗里漫长无比。

潘微之摸到了那人,那是个女子。他一摸便知道不是令狐团圆,令狐团圆的手臂更修长有力。桃夭?潘微之又焦急起来,桃夭在此,那令狐团圆在哪里?

桃夭气若游丝,能活着于她委实艰难。潘微之一握她的脉,就发现她即便痊愈,也比死人好不到哪里去。前一阵她郁结于胸,体内气血凝滞,而此刻她的气脉已到了崩溃的边缘。万福的那一丢就那么狠吗?潘微之察觉到了异样,在万福丢她之前,她必然身受更大的创伤。

略一思索后,潘微之出手如飞,封点了她几处重要命脉,暂保下她的性命。做完这些动作,潘微之乏力至极。他本身修为不髙,又受雍帝气场影响,也需要静修调养。可他不能静下心来,指尖的伤痛牵动身心,心裏的伤痛怕永远都要淌血,正如那支诡异的木签,书写了他无法接受的命运。

潘微之渐渐透不过气来,他以往恒持的稳静被搅乱,他坚守的信念粉碎于无缺的地面。原来竟是那样,竟是那样!他就像他双掌下碎裂的砖石,所谓的温润如玉,所谓的淸华贵胄,在更纯粹的髙贵面前渺小如齑粉。冥冥中仿佛早有定数,透过他们的名字已说明了—切。无缺,因而团圆,而他微小如尘。

黑暗里,潘微之艰难地呼吸着,在一段长长的屏息之后,他突然察觉到身边还有一个人。那人的呼吸匪夷所思的古怪,仿佛能静止很长的时间,而后轻微地一吐一吸,修炼的心法显然与众不同。潘微之勉强爬了过去,当他摸到那一张熟悉的脸后,他的心沉静了下来——无缺。

潘微之仰望并不能见的苍穹,幻见繁星,执念悄然瓦解。无论无缺还是团圆或他微之,都按着各自的轨道行走于天地之间。他既已抉择,就该完满,他既已越轨,便应承担,尽他所有竭力填满补缺。非命,乃他自择,至于结局,随它去。

于是,他轻拍无缺肩膀,低声唤:“无缺,醒来!醒来,无缺!”

无缺呻|吟一声,悠然醒转。他一苏醒,黑暗便有了光亮,一道昏黄的光线斜射而入,幽幽地打照在两人身上。潘微之定睛一望,却是无数道暗黄的光芒四处闪烁,古朴典雅的地宫被一片夜明珠照亮,充斥传奇般的绚烂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