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天高云淡自悠然(1 / 2)

戒风流 周梦 4501 字 3个月前

关于令狐团圆的病情,潘微之详细地解释了一番。她需要温暖的环境,以药熏法驱毒,而修为的恢复,则需要完整的《天一诀》中的《照旷》和《无解》两个篇章。

音武、叶氏和西曰皇族的纠葛,令狐团圆平淡的几句带过,“上辈人的恩怨情仇、绝世的武学和克制不住的欲望还将继续,所幸的是,如今没有战争,不然无辜枉死的人更多。”

潘微之得了楚长卿遣人送来的药材,一边煎药,一边问:“音武已出,这样无缺的境遇会好些?”

令狐团圆倚在床上答:“他会随机应变的。从小他便比我狡猾得多,只要我一抬手,他就知道我想做什么了。”

潘微之沉默。

令狐团圆瞟了一眼他素白的面容,此刻再说这个话题很多余,潘微之似乎什么都明白。

这时候,四月步入房间,带来了很多坏消息。无缺继续被困宫廷,梁王继续被软禁于王府,潘老太医抱病在家体养,令狐约早朝被雍帝当众痛斥,起因却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陛下没有通缉郡主与公子。”四月斟酌道,“但京畿附近的盘查比平日多了,城里城外到处都是密探。”

令狐团圆道:“积土坡也不安全,你与楚大人说,尽早撤换地点。”

四月应声而去。潘微之将药碗送到她手边,她左手捧起,一口口饮下浓黑巨苦的汤药,咽了半碗便再吃不下去。交还药碗的时候,她紧紧抓住他的手,仿佛迟到的难看表情浮现面庞。

潘微之蹙眉,压药的蜜饯忘了交代,“可是苦了?”

她微微摇头,他要去放碗,她依然抓着他,他这才明白过来,沉重地点头。

令狐团圆放开了他,此间随便一人一根小指头就能要了她与潘微之的小命,偷听到他两人的对话也不难。

潘微之转身,不防备她啪的一声打落了他手中的药碗。碗没有碎,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停在墙角,半碗的汤药溅湿了地面。

潘微之温言轻语,“你莫恼,回头我叫他们拿些甜食来。”

她憋着声道:“药是趁热吃的,还有,你的药好苦。”比起梁王府煎制的汤药,潘微之的药更苦。

潘微之为她倒了杯水,漱完口后她说话的声音才寻常,而不寻常的话地还在继续,“这裏离北源寺很近,你还记得当日那个老和尚吗?”

潘微之背对着她道:“记得,他很古怪,死得也很离奇。”

“他的师弟与我说,他不该却还是出了三支签,我想你应该也有一支。”

潘微之平静地问:“我问过你的签吗?”

令狐团圆垂睑,他的意思是他不问她的签,她就不该问他。她再抬起眼来,眸光已是一片柔和。

两人在房内休息了约莫两个时辰,便再次上路。这一回,楚长卿依然亲自出面替两人驾车。

一如令狐团圆所料,“七月”内部必然有雍帝的探子,正如宫廷里也有“七月”的存在。楚长卿反其道而行,没有继续北上,而是带两人去了北源寺,这也在她的预料之中。

潘微之悄然握住了她的手,传达了他的担忧。先前令狐团圆以言行暗示他,要逃跑得趁早,可有楚长卿这样的高手亲自看护,他们该如何行事?

令狐团圆另一手覆于他的手背上,轻叹道:“我自己手染污血,也把你弄脏了。”

潘微之清冷地道:“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车前的楚长卿笑了一声,两人到底还是年少,杀死几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人是杀不完的。他没有看到,令狐团圆在潘微之掌心画字。

北源寺后门,早有沙弥等候楚长卿。沙弥在前引路,潘微之背着令狐团圆,楚长卿走在最后,四人进入了已空置半年的怀梦房内。

潘微之放下令狐团圆,令狐团圆甚是感慨。怀梦房依旧凌乱,可老和尚已不在人世。她信手摸了一把桌案,并不见灰尘,想来一直有僧人打扫。

沙弥走后,只有体弱的令狐团圆坐到了蒲团上,潘微之站在她身旁,她极自然地一把搂住他的腰,后者默默地抚了下她的头发。

楚长卿怔了怔后,借故告辞离去。令狐团圆等了片刻,而后猛地撒手,弹身而起却闪到了腰。

“悠着点儿!”潘微之连忙扶住,但见她环顾四周,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房间虽乱,但物件齐备,她忽然叹道:“如今我算服了怀梦大师。”

潘微之也不问她,他相信她已寻到了法子。

楚长卿转了一圈,回来后令狐团圆对他道:“我想见一见如梦大师。”

楚长卿不解,现下他们越少露面越好,何况如梦并不是“七月”的人。“你有何事必须见他?”

令狐团圆递他一支黄木签道:“这是我方才在怀梦房里无意间看到的。”

楚长卿接过签,不禁变色。寻常问卜的签上都有字,可令狐团圆给他的这支签却无字有画。若是寻常山水花鸟画也就罢了,签上之画竟是一幅大逆不道的金鳞化龙。

令狐团圆慎重地道:“这签已出,不在签筒里,所以麻烦大人去请如梦大师一解此签。”

楚长卿藏起签,沉声道:“你二人暂且在此等候,我去去就回。”

令狐团圆应声。

楚长卿在北源寺的人手极少,只有后院执事和一老一少统共三个和尚。他自己一身黑衣斗笠装束,怎么看都不像个寻常人,自然不能主动去见如梦。他将签的事交付执事,执事捧签后求解于如梦。

“这签你如何得来?不是命你等不准轻易移挪师兄的东西吗?”如梦接签后,就面沉如水。

执事解释:“平日我等清扫房间不注意物件,今儿一注意却看到了蹊跷,这才来请教大师。”

“你与我去师兄房,你需告知我,在哪里拾得。”

执事心慌,耳畔传来楚长卿传音入密的话语,“带他去,到地儿再说。”

执事静下心来,与他两人去了。

房门打开后执事一惊,房间内竟空无一人。在他身后藏匿的楚长卿更是震惊,那两人去哪儿了?他未涉足房间,以匿气之术探查即知房内无人。

怀梦房间内物件原封不动,东西还那么多,摆设依然那么乱,可要藏住两个人显见不能。

如梦问道:“你指与我,哪里得来的?”

执事随手指了一个书架的方向,如梦走了过去,仔细端详书架,看了一会儿寻不出端倪,他直起身冷冷地道:“这签要出也是给贵人的,既然仍在师兄房里,便是贵人未出。”

执事擦着汗,送如梦离去。

楚长卿在怀梦房里不死心地翻寻一番,可哪里还有两人的身影,两人仿佛凭空失踪。确定他们不在房内,他立刻往院外寻去。他身手高强,轻身功夫又相当了得,可踏遍整座北源寺,也没能寻出两人。

楚长卿含怒回到怀梦房里,冷眼再次环视,一个修为低微,一个修为尽丧,这样两个人居然在他手底下消失了。

那支画签被如梦搁在了书架上,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愚蠢。令狐团圆以此签轻易地试探了他,并借此签成功脱逃,更可恶的是,从积土坡开始他就被她算计上了,倘若在遍是眼目的“七月”分舵,她如何能跑?

楚长卿在怀梦房里待了—阵,忽接到心腹手下急报。令狐团圆的预感中了,果然在他们离开积土坡后不久,雍帝遣禁军突袭。

前来报信的也是一位武圣,他沉声道:“幸而大人英明,我等部属尽数撤离积土坡,并无一人与禁军遭遇。”

楚长卿静下心来,他秘密护送令狐团圆两人前往积土坡,知情者并不多,而雍帝如此迅速发兵,能在短时间内传递消息出去的人更少。当务之急已从找寻令狐团圆转移到铲除内奸上,只有拔除了细作,日后才能真正控制住令狐团圆。如今这样也好,令狐团圆既不在雍帝手里,也不在他手上。

楚长卿传了四月留守北源寺,意味深长地与他道:“团圆不想待在我身边,但你陪着她,她不会拒绝。你有机会好好劝劝她,我并不贪图她什么,我想要的她心裏明白,她应该回到‘七月’,更应该相信我。”

“属下知道了。”四月低头道。

“我们都需要时日,可是时日能等我们吗?”楚长卿叹了声,转身而去。

楚长卿在怀梦房里说的每一句话,令狐团圆与潘微之都听淸楚了。原来楚长卿并不相信他们能不翼而飞,他放宽了一线,不逼令狐团圆太急。其实他们就在房内狭小的隔层内,潘微之凭借令狐团圆所传的龟息术隐匿了他们的气息。

罗玄门杂学令狐团圆虽然学得晚,但该学的都学全了,无缺的瞳术她是没兴趣的,她所学的多为逃命保命之技,龟息术当然不会舍掉,可仅仅如此,她们两人是无法逃脱楚长卿这样绝顶髙手的掌控的,还多亏了已死的怀梦。

令狐团圆武学的天赋与她过目不忘的记性紧密相关,她再入怀梦房间,一眼就瞧出了蹊跷。碍于楚长卿在场,她没有仔细察看,直至楚长卿离去,她才环顾左右。

怀梦房间的凌乱和她前次所见的凌乱是有着微妙的不同的,整齐可以毫无变化,稍有变化便一目了然,而凌乱却不容易被人察觉到变化,好像房间就一直那么乱。

令狐团圆从怀梦死前刻意重设的凌乱中瞧出了他的暗示。书架和屏风左移了数尺,卷轴架和衣物柜左移了数尺,房间右侧的物事均左移,看似还与从前一样凌乱,但这乱已经乱出规则了。凌乱真正改变的是房间的空间大小,令狐团圆凭感觉断定房间必有隔层,所有物件的左移,只为留下一个空隙。

当看到桌案上那支金鳞化龙签扣放在最醒目之处,令狐团圆再也忍不住感慨。这是怀梦留给她的,大师竟料到了有朝一日她会来到此处,居然给了她双关的一签,甚至是三用。

寺中的僧人每天淸理怀梦房间,却从来没想过把签翻过来看看,而令狐团圆这一翻,却翻开了当日怀梦送不出手的最后一签,也翻开了他死前真正的惶惑8。

这支签应是西日玄浩的。金|鳞|岂|是|池|中|物?龙寓意的是九五之尊,可是金鳞未到化龙之际,如果怀梦当时将此签送抵梁王之手,就会害了梁王,这是其一。

是预计还是等待?怀梦将这支签留给相关的人,也顺手解了相关人的难,令狐团圆又以此签试探了楚长卿,这便是二三。

令狐团圆的头脑厉害,潘微之有几分身手悟性也佳,满足了所有藏匿的条件。在她的指点下,潘微之怀抱她依次足点房内由低到髙的家什,在房间跳了大半个圈子,最后贴着从外看几乎不可能出空的墙壁与家具的间隙,溜滑到隔层门前,两人钻了进去。隔层空间却极狭窄,恐怕怀梦也没料到进来的是两个人。

令狐团圆只得尴尬地贴着潘微之,潘微之反倒安之若素。昏暗的光线下,他的五官轮廓淡化了柔和,平添了一分男子的坚强。令狐团圆贴在他的胸膛上,鼻尖嗅到的依然是头一次他抱她的阳光味儿,抬头望他,他静默不语。纵使是昏暗都未能掩去他身上一层极淡的光晕,所以令狐团圆知道她又虚弱了。

潘微之紧贴着她,她的气息、脉搏的变化他一淸二楚。他迟疑了一下,随后轻轻地搂住了她。他迟早都得搂住她,这样想着,他将手贴在她后背上,输入了他微弱的内力。龟息术她自己无法施展,只能借由他带动。

温热的内力缓缓流动于体内,清新带点儿药香的气息出入鼻息,令狐团圆恍惚起来。

“佛曰: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若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佛的本意是好的,只是说来容易,做到却难。心不动的是死人,倘若因畏惧伤害而持守本心,活着又有何趣味?”

他不语。

“并非为罪孽洗脱,人无罪孽感岂来良知?我杀了许多人,也累你杀了许多人……有人曾说,人命有贵贱,以前我不信,现在我信了。”

他低头望着,她仿佛变回了他熟识的令狐团圆,可她的话语却证实了她已然超越了过往。不,其实她一直都明白着,只是不想太明白,无缺的妹子,如何会真的糊涂?

“我不怨恨,也不愁闷,我只是愤怒。”她抽着气道,“为什么非要逼我?为什么一个个都不肯放过我?难道非要我决绝了、惨烈了、光荣了,他们才肯罢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