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是的……没有……”隐衞直挺挺地倒下。
雍帝眯开一条眼线,深沉的眸子里竟似流动着琥珀的金光。他缓缓地收回手,放回到凤尾琴上,对身边的宦官道:“明儿叫十一月亲自来!”
宦官们拖走了地上的尸体。
雍帝继续幽思。十一月弹了那么多年的琴,竟比冯尚宫更早冲破武圣的屏障,这无法不叫人感叹。作为“七月”里的十一月,实际是个笑话。楚长卿想要建立一支宫廷的隐衞部队,可十一月呢?他窝窝囊囊的,这么多年毫无建树,手下的侍衞还不如万福带出的宦官。
死人拖出去,宦官小包子就走了进来。他接着隐衞没说完的话题:“郡主说殿堂香太熏,衞尉说酒吃多了,御医说吹吹风,殿下什么都没说,却第一个走了出来。”
雍帝听着有趣,示意他走近说,小包子叩首谢恩,便真的走到塌旁说了,“在殿门前,郡主指着月亮与殿下说,它认识你,一定被你打过,看到你就躲到云后面去了!殿下哼了一声,一把抓住了郡主胳膊,说道,胡扯!跟我上去看个仔细!”小包子模仿令狐团圆与梁王的语调,学两人说话学得惟妙惟肖,雍帝不禁睁开了双目。
“殿下拉着郡主上了殿顶,郡主喊,放开我!放开我!殿下却半空中撒手,郡主当然没摔下来,她轻功好着呢,再说衞尉就在她脚下。她足尖一点衞尉肩头,蹿上了殿顶。四人全上去后,便坐那上头吹夜风吃凉酒了……”
雍帝摆摆手,下面不用听了,小包子也说不出东西了,四个小混蛋上屋顶就是不想叫人听他们说话。
万福伫立于阆夕宫蜿蜒的栏杆尽头,一眨不眨地盯望殿上四人,他没有听到之前的殿内琴音,但他亲眼目睹了远比琴音更震撼的征兆。
令狐团圆一觉醒来后换了青袍;令狐无缺到阆夕宫,卸了宫袍着了红衣;西日玄浩在宫廷中从不|穿第二种色调的衣裳;而潘微之素来一身白衣银装。四人磨蹭了一会儿分别坐下,可落在万福眼底,却是越来越不对劲。
时值严冬寒夜,阆夕宫上毫无应景之气。夜色清朗星河璀璨,云月相逐风过千里,喷薄欲出蜚英腾茂之相。龙眉凤目的梁王,优雅神秘的优渥,温润如玉的潘郎,还有那锺灵毓秀的少女,构成一幅令万福惊骇的画面——这是阆夕宫的风水,亦可能是大杲宫廷的风水,更可能是……
万福擦了擦眼睛,会些玄术的他没有看错,这确实是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位相。可是,那怎么可能呢?令狐团圆居然会是东方青龙?
之间青袍少女起身举杯,遥对明月似痴笑一声,一口饮尽杯中酒。
“水国南越夜有霜,月寒宫廷共苍苍。作词我不擅长,我只知,这一年过去后,我便真正大了一岁。”令狐团圆用力抛了酒杯,杯子远远飞砸在冰封的阆风湖上,冰屑溅起。管什么纷扰争斗,管什么虚情假意,她只想凭着自己一腔热血行事,按自己喜好的方式成长。
她展开双臂,闭目感受扑面的寒风和月光。同一时刻,生怕她跌落的两人左右捉了她的一只脚。潘微之诧异地看到无缺与梁王对峙,他两人虽未言一字,但意思都写在了脸上。关于令狐团圆乃雍帝私生女的谣言,再次浮现在玉公子脑海。
令狐团圆被两人捉住,微微睁开眼睛,眯眼于皎皎素月,月中仙子,人间谪仙,终究如梦一场。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衣袋里掏出一连串五颜六色的香囊,递给潘微之道:“麻烦你,帮我再装几个!”
潘微之双手接过。
一声叹息随风而去,不知是谁,又为谁而发。
雍帝感叹道:“着令宫廷诸部,放宽郡主的出入,别盯得太紧了!”
小包子应声,又请示道:“郡主身边‘七月’的四位如何处置?”
雍帝道:“照旧。”“七月”的人宫里还嫌不多吗?那些属于楚长卿的归楚长卿,一个不许放入宫廷。
小包子退走,又来一执寝宦官。他手托盛放玉蝶的盘子,跪伏在雍帝跟前。雍帝一手抚摸着怀里的凤尾琴,一手懒洋洋地晃了晃。宦官无声而退,雍帝的意思是一位妃嫔都不宣。
雍帝拨响一弦,放佛嘲讽般地低语道:“世间事往往如此,属意栽花花不发,等闲插柳柳成荫。”
万福幽灵般出现在他面前,“陛下。”
雍帝问:“看清楚了吗?”
万福点头,不知何故,他没有说那神鬼莫测、玄虚诡异的相位,只道:“依老奴看来,梁王殿下还是与令狐衞尉互不对眼,好在有潘御医还有郡主的调和,四人还算融洽。”
雍帝等他说完,又弄了几弦琴音,才问:“万福,你信她还活着吗?”
万福愕然,都死了十多年的人,死的时候还有不少人在场,雍帝却因阆夕宫的琴音而再起疑心。
雍帝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手抓紧了琴头。
深深了解他的万福转移了他的心思,“陛下,请恕老奴擅自做主,老奴真不想让桃夭继续活着。”
雍帝叹了声,他早知日间的事与万福脱不了干系,万福不想亲自动手,就怂恿了应淑妃那个蠢女人。
“小桃……终究是朕的女人。”雍帝依然不说出真正的理由。
万福无法理解,以西日雍的冷酷果决,怎么会对一个桃夭再三容忍呢?
雍帝被万福说烦了,丹凤眸光如刃,扫过万福的面后,宫廷总管沉默了。
望着自己最忠诚的臣子、最贴心的手下,雍帝终于说了一句诚挚的话,道:“万福,你太了解朕,而这却是朕唯一不能与你、与任何人言说的秘密。”
这句话也是雍帝对他的最高评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何况心思缜密、城府极深的大杲帝皇。万福只能推测,属意栽花花不发,雍帝栽培桃夭而不果,应是不甘心。
万福叹了一声,现在他也有秘密了。
其实令狐团圆提议上殿顶,只是讨厌无所不在的宫廷隐衞,并无贴己话与三人说,西日玄浩与她一样厌恶隐衞,所以第一个响应了,这两人上了殿顶,无缺与潘微之即便一百个不高兴,也只好跟着一道儿无聊。
在殿顶上,令狐团圆很快觉得无聊了。诚然,宫景极好,身边的人也好,可她心底压制多年的烦闷却无法言说。酒杯丢了,心飞了,然而两脚还扎在宫廷的殿瓦上。倘若娘亲真的在天有灵,为她演奏了一曲绕梁余音,那么她在地上,在心裏的喊声,娘亲能否听到?
令狐团圆坐回殿脊上,她喊不出声。
一行四人做成一排,可惜万福已经远离,没有看见这更神秘的一幕。
“哥……”沉默良久,令狐团圆幽幽地道:“我想娘了……”
西日玄浩已经坐不住了,却见无缺从衣袖里摸出一把仅手掌长的笛子,短笛看似有些年头,漆色剥脱,木纹老旧。这样的一把破笛,出现于一贯穷奢极欲的优渥公子身上,未免不可思议。
潘微之知晓无缺会笛,只是从不知他身上竟藏了这么一把笛子。
两人分坐令狐兄妹两侧,同时惊愕地看到令狐团圆抓紧了青色衣摆,无缺眼睑微垂,送笛唇边。
笛音,西日玄浩是听不出好坏的,但是无缺吹笛的模样却刻入了他的心坎。他凝视望着他,赖子南越望舒的贵族少年,此刻不似少年,而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艺人。月色蒙胧了无缺清俊的面庞,夜色则弥远了他原本就深邃的眼眸。
潘微之遗憾于无缺的短笛,音阶不全的旧笛,难为无缺能用它吹出乐曲来。
无缺一共用了三个音,长长短短并不悠扬的笛声就像孩童初学,可听在令狐团圆耳里,那就是她的心曲——娘啊,你听见了吗?我想你了!
无缺的笛曲吹开了猎猎的冬季夜风,仿佛带少女回到了过去。
“为什么三个能吹笛子,我就不能?”
“为什么娘是琴师,我就不能学琴?”
“为什么……”
梨佳穆冷冷地道:“你的问题太多了!”
“不要难过,团圆,你想娘的时候就告诉我,我吹笛子给你听。”
“团圆,我只能吹成这样了。”
“我想你娘一定很了不起,我学个笛子都那么费劲。团圆,你说你娘在天上会不会笑我呢?”
令狐团圆终于喊出了一声。她将双手展开成翅膀,对着挂满宝石的苍穹,只一声只一音,也只有天知道她在喊什么。
无缺安静地收起笛子,潘微之望着令狐团圆,西日玄浩起身,冷冷地道:“鬼哭狼嚎!”
曲终人散。
日子继续,仿佛没什么改变,可是改变早已发生,潜移默化于日子里。
过年是美好的,美好到令人觉得胥韦。过年叫令狐团圆明白,世间最可怕的还是人。潮水般的宴席,流水般的面孔,滔滔不绝的话语,以往在南越,何曾如此长久地喧闹过?烈火烹油、鲜花锦簇的盛京,过年足足要大半个月。所以,图安静的令狐团圆躲进了宫廷。
天音剑已经回到了她手中。据潘微之说,桃花源她吃了上头的原因是她多心了,她虽能吃酒,但平日都不吃烈酒,烈酒多吃能不上头才怪。令狐团圆也没料到竟是她多疑了,可在宫廷里对着雍帝,她能不多疑吗?
久久凝望着冰蓝的天音剑,令狐团圆忽地偏剑,蓝盈盈的剑尖指向了帷幕后的小包子,哐当一声,小包子手中的托盘落地,茶水果点溅了一地。
令狐团圆屈一指头挠挠额头,小包子摸摸|胸膛吐了一句“吓死我了”,然后伏地收拾。
令狐团圆收剑,对小包子渐生无奈。小包子第一日来的时候就理直气壮地说了,他要替郡主多长几个心眼,结果这心眼全长令狐团圆背后了。
“我出去逛逛。”
小包子赶紧停下手中活计,紧张地道:“我的郡主啊……”
眼前哪里还有令狐团圆的身影,小包子苦着脸丢下抹布,喊道:“来人啊!”
令狐团圆溜出了阆夕宫。
这是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冬季尚未完全离去,春和景明已然初露端倪。令狐团圆走了不多远,便感到了宫廷隐衞的尾随。她不禁叹了一声,宫廷也是一样,最不缺的就是人,区别只在于距离。
储秀宫距离阆夕宫最近,令狐团圆晃了进去。当日三白秀女齐聚共舞的盛况已化为春风,吹拂着空荡荡的殿院。三百秀女之中,只出了一位查婕妤,余者尽数沦为宫女。
令狐团圆晃了出来,身后的隐衞便只剩下两人,当这两日看到郡主又去了九华宫,就彻底放下了心来。只要郡主不打搅雍帝,不去招惹应淑妃,她想干什么都随她。
两隐衞看着天色将暮,百日的轮值只剩最后的半个时辰,郡主径自步入了她曾住过的房舍,恐怕要逗留一段时间,一番私语后便又走了一人。
夕阳如血,染红了九华宫殿宇,橘红妖娆的朱瓦反射出惊心动魄的魅光。唯一留守的隐衞潜身幽暗中,忽然觉得眼皮直跳,这不是好兆头。可他已不能离开九华宫,他若再走,就无人护衞郡主。
令狐团圆推开了房门,她曾与宋佚同住在寝室里,淡雅的香片味混着浓重的炭木味,直逼的她鼻子痒痒。摆了摆手,扇散烟雾,令狐团圆走入房间,不禁呆住了。
她曾睡过的床上现在躺着桃夭,昨日妖艳浪荡的美女,今日形销骨立,她面色青灰,两目无神,若非眼波里不时一闪一动着泪光,简直就是死尸一具。
“你怎么了?”令狐团圆上前问道。潘微之虽与她说起桃夭病了,但她却不知她病的如此厉害。
他要直勾勾地盯着案几上的茶壶,令狐团圆一摸,壶是凉的。
“不用热了,我吃冷的。”
令狐团圆听她声音沙哑,心生恻隐,取了一只杯子替她倒了杯茶,壶里水很少,也就一杯。桃夭拿起杯子,却又搁下,“你来做什么?看我死吗?”
令狐团圆被她一堵,一时说不上话来。
“明远郡主,这裏不是你来的地儿,你还是早些回你的阆夕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