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1 / 2)

在桃源村摸清了粮食的底之后, 贾放重新回到贾府之中,却听到荣府后门,荣宁后街那里一阵人声。

他背着手走过去, 见到一个穿红戴绿,媒婆模样的妇人,由史夫人的陪房赖氏送了出来。这个妇人身后,还跟着高高矮矮,十几个女孩子,年纪大约在六岁到十岁不等, 个个面黄肌瘦, 颇有菜色。

贾放心知遇到了人牙子。

那人牙妇人面色不太好看,手里的帕子绞了又绞,现在几乎跟个麻花儿似的。赖氏却丝毫不在意, 昂着头笑道:“你别当我们夫人好哄。现在城外都是流民,你手头这些人都跟白捡似的, 怎么拉进城给身衣服就五两银子一个了?”

贾放马上明白了:现在城外的流民很多, 人被逼急了,卖儿卖女也是寻常。人牙子手里的这些小女孩儿,大约就是这么来的。

“我只道国公夫人宅心仁厚, 这些都是好人家的女孩儿, 若不是遭了灾, 也不会出来低三下四地在别人家府里当差。”那人牙子被赖氏嘲讽得脸上实在挂不住, 愤而反唇相讥, “没想到啊,到了国公夫人这儿, 碰壁碰的这叫一个惨。都这年景了, 堂堂国公夫人还指着从我们这些人手里抠钱不成?”

“嗤——”

赖氏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登时反唇相讥:“你这儿打的好主意,白捡的女孩儿,卖到各府里,打着无本万利的主意。却将这些好人家的女孩儿从她们的父母亲人身边带出来,也不晓得损了多少阴德。”

赖氏和贾放一直彼此不待见,但贾放认为赖氏在这件事情上的观点还不错,三观还算比较端正,当下在一旁给赖氏点了点头。

赖氏一瞅,自家爷们都给自己撑腰,那更是来了劲儿,当即舌绽莲花,口吐芬芳,将人牙子好好损了一顿,最后又说:“这年景,连皇上都登坛祈雨,各公府大族哪里敢不例行节约?你将这些小孩子送过来,让府里既担着奢靡铺张的罪名,又要管她们吃管她们喝,教她们规矩,这么点孩子,又做不来活计,简直是白养着……你当我们荣府是开善堂的呀!”

赖氏这一番抢白,让那人牙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实在是下不来台,一声大喊:“走!”带着那群孩子就走,从荣宁后街灰溜溜地离开了。

赖氏着实出了一口气,这才发现刚才给她点赞的竟然是贾放,登时又“哼”了一声,昂首转身走了。

贾放看她的态度,应当还不知道她家赖大已经出事了。

赖氏一走,贾放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刚才这个老婆子最后一句话提醒了他:荣府不是开善堂的。

的确,现在就凭一家一府的力量,要救城外数十万灾民,显然是不现实的事。

可是他现在却只是一个公府庶子,没有官职在身,虽说手握“一点点”粮食,他又该如何行事,确保自己能够“救万民”而不是“救一人”?

正想着,只见几个贾赦院的小厮聚在荣府后门口,有人推了两驾大车过来。贾放见那大车上架着一口巨大的铁锅,简直和寺院里的大钟有的一拼。后头一驾则载的都是柴草之类,还有一袋,像是粮食。

那几个小厮都认得贾放,欢声招呼:“三爷!”

贾放望着那口大锅,好奇地问:“这是要做什么?”

小厮们一起嬉笑着回答:“这是去东门外舍粥。”

贾放:原来如此。

小厮们都知道贾赦和贾放要好,有人当即笑道:“大爷说了,多舍一把米,就给咱大奶奶和未来的小爷多积点儿阴德。”

贾放随意上前看了看,从第二驾大车上的粮食袋里抓了一把米,凑到鼻端闻闻,皱着眉头问:“这是陈米?”

小厮们相互看看,其中一人便满脸堆笑,上前跟贾放解释:“去东门外搭棚舍粥么,自然没办法用上好的米,用咱家那些碧粳米、胭脂米去舍粥,大爷还不杀了我们?”

“再说了,三爷,其实小的们平日里也就是吃这些陈米,都是一样的粮食,不过就是有些霉味儿。要真是嫌霉味重了,就抓一把新米掺在里头一起煮,那滋味就要好上不少。”

“是呀,若是厨房里的嫂子们给好脸,再让咱拌上一勺猪油……”

说到这里,小厮们齐齐仰着脸,眯着眼,做出一副享受的模样。

贾放却觉得脑海里有什么模模糊糊的呼之欲出,赶紧问刚才说话的小厮:“你再说一遍?”

那小厮被吓到了,赶紧摇手:“小的也不常吃这猪油拌饭。最多厨房的嫂子们心情好,高兴起来赏咱一勺……”

贾放却摇手:“不是这个,你之前说了一句什么?”

小厮们这才回想起来:“……将新米和陈米掺在一道煮。”

贾放:“就是这个,这样煮出来的饭,就没有霉味儿了吗?”

小厮们相互看看,摇摇头,说:“还是有味儿,只不过味儿就没那么重了。”

贾放“哦”了一声,点点头。

他脑海里呼之欲出的一点记忆忽然又沉下去了。

贾放可不是什么死板执拗之人,他手上的十万石陈米,只要没有霉变,人吃下去不会生病,他就会选择全数拿出来救灾——虽然这十万石米救不了所有受灾的人。

但是他总是隐隐约约地记得,陈米好像也是有些特别的用场的,尤其是听见小厮说,将新米和陈米掺在一道煮的时候,他好像真的想到了什么。

目前粮价高企,城里的粮行都在囤积居奇,百姓们过得艰难,城外的流民更加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贾放所想的是——他手里的十万石米,不仅仅只是十万石米,更应该是一枚杠杆,撬起更多的粮食,拯救更多的性命。

只是那主意一晃即过,贾放都没有机会窥见真容。

贾放便问:“你们这不是第一天去城外舍粥吧?城外的情形怎么样?”

小厮们相互看看,脸上那股嬉笑都渐渐消失不见了。有人便答:“三爷,您年纪小,轻易别出城,尤其是别出东门。出去看到那些悲惨之事,小心回来睡不着觉,做噩梦……”

贾放知道对方是好意,但这提醒得晚了一点,他前儿个正是从东门回的京。

这时贾放点点头放了行,说:“不耽误你们,这就去做善事去吧。”

这几个出城搭粥棚舍粥的小厮去了之后,贾放实在没法儿在府里就这么坐着,索性上街,来到打铜巷附近,一家粮行一家粮行地这样看过来。他所料不差,每一家粮行都非常默契地维持着价格同盟,全城的粮价都是一样的高。

每一家粮行跟前,都有失望而归的百姓。贾放甚至还瞧见了上次来给大观园打深井的那个打井匠,将袋子里的铜钱取出来,数了又数,这才痛下决心走向粮行——显然是粮价让这位经验老到的打井匠也觉得难以应付了。

话说,“天一生”手下,应该也拥有好几座粮行吧?

贾放一低头,刚好看见自己身上佩着的那枚青田石的“天一生印”,心中便又有些烦躁。他暗自心想:水仙啊水仙,你到底是在想什么?

他一路走着,又想起离开德安县时四皇子的叮嘱:“盼你回京,也能做一个,救万人之人。”

每每他自我安慰,告诉自己:手上有粮,遇事不慌。可是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灾情,他还是心里没底——十万石粮食,若是随随便便拿出来,真的便能救万人吗?万一没法儿用在刀刃上,岂不是那么多优势都化为乌有,那么多努力都打了水漂?

或许他应该想办法向在京监国的太子爷上书建言,在京东郊也建流民营?

可是四皇子在德安县建流民营在先,效果立竿见影,如果朝中没有阻力,东面的流民营早就该建起来了呀?

现下眼看着京城另一头的乱象,贾放实在是对监国太子的组织协调能力产生了一部分怀疑。

他就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了。

贾放一面想着心事,一面信步走到一条宽阔的大街上。

忽见路边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正跪在地上,头上插着草标,面前地面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卖身葬母”几个字。

小男孩身边的确有一张草席,草席下露出一双脚。

见到贾放靠近,那小男孩扬起脸,眼神骨碌碌地紧紧盯着贾放。

贾放见他眼里没有哀戚之意,便能断定这男孩是个小骗子。不过是借此机会骗取人们的同情,弄几个钱罢了。而他面前的一个破碗里,也确实已经有好心人丢了几个铜板进去。

他皱着眉头望着那个男孩,心里却还在想别的事。

“如何救一人,又如何救万人?”他喃喃地问出了口。

谁知旁边有个清朗的声音接口道:“不救一人又如何救万人?贾世兄与其在此处犹豫,不如先将眼前这个孩子救起再说?”

贾放一回头,见到身边说话的人,差一点儿开口打招呼叫“妹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