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放却喃喃地道:“青蒿素不是来自青蒿……”
张友士又听不懂了:“青蒿素又是啥?”
但贾放却不再理会张友士了,只顾自己回忆:在现代社会的时候,好像确实是看见过一篇报道,讲青蒿素不是来自植物学意义上的“青蒿”,而是来自另一种植物。
可是那种植物叫啥名字?能让最终提取出的有效成分被冠上了“青蒿素”的名字呢?
贾放皱起了眉头。
忽而一群桃源村的孩子蹦蹦跳跳地沿着田埂过来,见到贾放和张友士,孩子们一起停步,冲两人作了长长的一个揖,齐声道:“贾三爷好!”
这是姜夫子在学堂里教的规矩,让孩子们见人要施礼、打招呼。现在至少桃源村的七十几个学龄儿童,已经将这一套学得非常好了。
其中一个孩童双手捧了一只新编的花环来到贾放面前。“贾三爷,这是我们送给您的!”
贾放回过神,接过这花环,登时笑了,站起身,对那些孩子也行了一礼,道:“多谢想着。”
这是一个柳条编起的花环,上面还带着翠绿的柳叶,中间嵌着几朵颜色鲜亮的小黄花。桃源村的很多村民都很喜欢戴这种花环,尤其是男性。这似乎是他们本地的一种习俗。
贾放的眼光落在这亮黄色的小花上,就又挪不开了,竟然捧着花环发起了呆。
张友士在一旁斜眼看。
却见贾放突然转身,紧紧盯着张友士,大声说:“我想起来了,是黄花蒿!”
他又兴奋又激动,一双眼格外明亮,双手依旧捧着那只插遍了小黄花的花环,正是这个花环,唤起了他的记忆。
“是黄花蒿!不是青蒿,青蒿素不是从青蒿中提取的,而是黄花蒿,黄花蒿!”
还没等张友士反应过来,贾放已经把花环朝张友士手里一放,随手拉过一个路过的村民,连连追问:“请问你认得什么是黄花蒿吗?”
黄花蒿和青蒿,从植物学的意义上来说是两种不同的植物。但是因为种种原因,青蒿素这种抗疟药物,是从黄花蒿里提取的,而不是从青蒿里提取的。
青蒿素来自黄花蒿,而不是青蒿。
而《血防手册》上所写的青蒿琥酯,正是二氢青蒿素1,是青蒿素的“升级版”。
旁边张友士听见贾放的话,忍不住苦笑:“贾三爷,学生认得什么是黄花蒿啊!”
*
等到第二次临床实验开始的时候,余江来的新移民已经对张友士所宣传的“特效药”不抱什么希望了。
贾放带人大力推行的“卫生措施”显然是有效的,因为余江来的人在此地住下之后,除了已经患病的人之外,已经没有人再得这鼓胀病了。而且本地土著也没有发现谁有个头疼脑热的——这鼓胀病显然没有在当地传播开。
只不过得了病的人此刻都拖着,不见好也不见转得更坏——乡民们心里有数:如果不能对症下药,这些人不过就是拖日子罢了。
但张友士这次真是拉下了脸面,一家一家地去敲门解释,直说他并不能绝对保证一定有效,然而看在病人受苦的份上,一定请病家同意,让他试试。
这还有哪家能拒绝?——多数病家都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点头同意了张友士的治疗方案。
张友士把血疫病人分成了几个组,其中腹胀如鼓的一组,服用黄花蒿与半边莲共同熬制的药物;出现肝脾肿大,但是未见巨量腹胀的情况,则服用黄花蒿为主熬制的药物;除此之外还针对没有出现“鼓胀”,但是有血疫相关症状的轻症患者,分成了两组,一半服用黄花蒿,另一半服用补脾和肝汤。
其中,重症患者之中,使用半边莲来专门治疗疾病引起的腹水,也是贾放从潇湘馆里取出的医书上查到的又一种有效药物。
这段治疗的过程,贾放建议张友士事无巨细,尽可能把一切细节都记下来:患者每天服用几次药物,服药后有何表现,症状第几天出现改善……每一个人都要记,详详细细地记下来。
“世人看你所写的方子,并不知道你究竟花了多少功夫得到的方子,只有用这种法子,世人才能看见你背后的付出。”贾放提点张友士。
张友士一听眼就亮了:这正中他下怀,一份简明扼要的条陈,并不能直接体现他究竟耗费了多少功夫,忍受了多少艰辛。
但是数字可以,附在条陈后面一份详实的记录,就能让数字说话。
“还有,越是详实的数据,越能给他人信心,知道这方子多有用。”贾放继续指导,“你可以记上,例如一百人中,有八十七人能痊愈,旁人就知道,这治愈率有百分之八十七……”
张友士总算听懂了贾放说的“百分之”到底是什么意思,心想:他到时候可以写上“治愈率:八成七。”
……
但究竟能不能治愈那么多人,贾放心里没底,张友士心里也没底,病患的家属们更加没底。在这实验开始的短短几天里,所有人都高高悬起了心,没有一刻安宁。
这实验开始之后的第七天,贾放正坐在潇湘书院的一角,翻看张友士等人之前做好的人口统计册。突然一个挺着肚子的妇人冲了进来,见到贾放,劈头就问:“贾三爷,您看见张先生了吗?”
贾放对这妇人的面貌有印象,但印象中她没这肚子。他吃惊之下,站起来指着妇人,极其不安地问:“大……大嫂,你你你,你不会是也染染染……”
——完蛋,被四皇子传染了说话的习惯!
那妇人见贾放惊成这样,怔住了,突然省过来,大笑着扶腰道:“贾三爷……我没病!”
她满足地扶着自己的肚子,脸上挂着舒心的笑容,道:“我这是肚里揣着小娃儿。”
贾放总算长舒了一口气,脸上有点儿发热,心想:误会,一场误会!
他以前从没有注意过妇人们的身材,导致今天闹出了大笑话。
“贾三爷,我是特地来告诉您和张先生一声,我们家那口子,好得多了——”
“真的?”贾放问,“尊夫是哪个组的?”之前他和张友士都不敢把直接叫什么“重病组”、“轻症组”,因此直接模糊了组名,叫做“甲组”“乙组”和“丙组”。甲组就是病情最严重的那一个组。
“是甲组的!”妇人面上透着释然,“从今天早上起就消了肿了。”
她垂下眼帘,免得让贾放看见自己眼中挂着的晶莹泪花。“他已经能坐起来,有精神笑我这肚子比他的还大了……”
……
在接下去的三十天里,张友士除了完成那份条陈以外,还写出了这个时空里第一份《血防报告》,洋洋洒洒近乎万言,其中列出了无比详实的数据,详述了他是怎样为桃源寨中染病的七百余人治疗的,用了什么药,药效几何,不同人受药之后的药效有如何……
同时,这本《血防报告》也记叙了桃源寨中的种种防疫措施究竟是怎样阻止了血疫向当地蔓延的。
这份报告无出其右,一旦在民间流传开来,便被医家奉为经典。而张友士亦是名声大噪,当时一度被誉为“血防第一人”。
然而张友士一直到年老,都拒绝承认这个称号,每当有人问起,他都会面带愧色地说:“另有其人,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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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更,咱们晚上见。
注释时间:
1这里关于青蒿、黄花蒿和青蒿素的故事,都是真的。看起来有点复杂对不对?但大致原理是:屠院士研究发现的抗疟药物青蒿素,是从黄花蒿里提取的,而不是从青蒿里提取的。而张友士一知半解看到的青蒿琥酯,就是二氢青蒿素,比原来的青蒿素更有效。青蒿素在疟原虫对传统抗疟药奎宁产生了抗药性的今天,发挥了重要的治疗作用,是中医药都世界医学的宝贵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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