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宝宝”在贾放的注视之下伸手拍了拍桥墩, 那桥墩自然是纹丝不动。他似乎感受到了背后贾放注视的目光,突然转过头望着贾放,向他招呼:“你是这里人吗?”
说来“好奇宝宝”生得十分俊俏, 鼻梁英挺, 眉目俊秀, 眉宇间颇有神采。贾放判断对方应当是在二十岁出头的年纪。看他周身的衣饰,不算十分华贵,却相当干净。但是看着桥边地面上扔着的袜子和鞋, 却又能猜到:这个年轻人,应该也挺不修边幅的。
贾放冲那人点了点头,也大声招呼:“你在看什么呀?”
“好奇宝宝”又伸手拍了拍桥墩, 大声回复:“在看这桥墩的材质。以往见的桥梁,或木或砖或石,但少见这样, 自上至下浑然一体的桥墩,材质十分出奇,却又绝不像是天然的,上头还有手印儿……”
贾放想, 可能是哪个家伙在桥墩表面没有全干的时候不小心摁了手印上去吧?
青坊河水流不算急,但淙淙水声也影响了他俩的对话,于是贾放喊:“你上岸来,我都告诉你。”
看见虚心求教的人,贾放便容易生出教学为乐的心态。
“好奇宝宝”听见了,便小心翼翼地转身,踏着水底滑溜溜的卵石, 慢慢地趟至岸边, 稍许跺了跺脚, 然后把裤脚管放下,立即踮着脚冲向他的鞋袜。他坐在河边,将鞋袜都仔细穿好,检查了一下周身,这才郑重向贾放行礼:“在下名叫桂遐学……”
贾放:跪下学?……不用这样吧!
桂遐学继续说:“木边双土桂,遐迩的遐,学而的学。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贾放也报了名姓,好奇地问:“你是这寨子外头来的?”
桂遐学点头道:“我是邻县县衙的书办,今日陪县尊过来。县尊的轿子在后头,我脚程快,见到这里的桥梁材质特殊,忍不住就下水去看。”
贾放心想:县衙里的书办?这么年轻的吗?
桂遐学看贾放的表情似乎就猜出了他的想法,笑道:“区区不才,稍许读过点书,天性不喜科考,不过是凭父祖荫庇,找了个在衙门混碗饭吃的机会。”
他似乎相当心急,转过头指着身后的桥墩,说:“小老弟,你给咱说说,这桥墩……到底是咋回事?”
贾放对这“跪下学”的第一印象不错,就凭他吃公粮铁饭碗的,能对非自己辖地的一座桥梁感兴趣,而且还能亲自蹚水下去看桥墩的材质——这份好奇的心性,足以支撑桂遐学做很多事了。
贾放登时盘着腿在河滩边上坐下来,手里拿着一枝树枝给对方比划:
“一份石灰,一份砂子,加一份水,三者搅拌,在一定时间之后,这混合物质便会凝固,坚硬如石……”
可是比价着比划着,话题渐渐开始变了,贾放开始解释:“煅烧石灰石的作用,是将石灰石分解成氧化钙和二氧化碳。而水泥凝结的过程实质上是硅酸三钙与水一道反应,生成水化硅酸钙……”
贾放心里暗自嘀咕:我真的是想要说这么多吗?
但是对方却听得津津有味:“小老弟,你说的非常有趣。我倒是没有想过,石灰石煅烧,就能变成你说的这个酸,那个钙……但是从效果来看,这桥墩看起来相当瓷实啊。”
贾放将手里的树枝一扔,半开玩笑似的说:“我这是在讲很重要的原理,你却觉得有趣?”
“不不不,不止是有趣,”桂遐学赶紧摇手,“你说的很有道理,但听起来很艰深。我短时间之内不能理解,但是我全都记下来了。”
说着,他竟然将水泥和混凝土的做法复述了一遍,贾放听下来,竟然一丝不错。
看起来真是遇上了一个神人,这样的人在一个县衙里当书办,太大材小用了。
贾放便道:“走,我带你去看看这桃源寨建的水泥窑。”
他带上桂遐学,一路溜达去了河边那座砖瓦厂。如今青坊桥修完,家家户户开始考虑将水泥用在自家建房上,所以那水泥窑几乎从不停歇。
桂遐学一边看,一边啧啧称赞,感慨道:“从来没来过桃源寨,以前听说就是个产稻米的村子,今日一见,只能感慨,太新奇,太多见闻,我真是佩服啊!”
他又转头问贾放:“这些都是你想出来的?”
贾放没答,倒是砖瓦厂的工头代他答了:“那可不,都是咱们三爷想出来的。”
桂遐学登时一副“我猜就是如此”的表情。他这时已经知道贾放的表字了,不再管他叫“小老弟”,而是说:“子放,你小小年纪就知道这些,真是厉害啊!”
贾放今天心情不好,也不跟他自谦,只是淡淡地说:“只盼着这些对桃源寨的百姓有些用处吧。”
桂遐学立时又竖起大拇指,跟着又伸手拍拍贾放的肩膀,道:“今天我们县太爷也来此地了……原本我想着你既有这等才学,我应该把你荐给县太爷的。但是我们那位大老爷,是个满口只有礼仪道德仁爱的主儿,咱们所想的这些,在他跟前根本啥都不算。”
“但我看你也对县太爷不太感兴趣的样子?”桂遐学问贾放。
贾放笑笑,摇摇头。
桂遐学忙换了低声:“别泄气,我觉得你做得很对……是非常对!这些事对百姓都有实实在在的好处。我盼着你能坚持下去,多想些精妙的主意出来。”
他掰着手指头数:“除了这个桥,还有修路,修房子,修店面……都可以用到这水泥……往后包在我身上,这家店铺的生意绝不会愁。”
说实话这个桂遐学的出现,让贾放心里好受很多。
他刚刚发现四周州县的统治阶级,想法与发展思路和他完全不一样,而且自己下辖的百姓,也会情不自禁地把旧有的“官管民”的模式当做是理所当然。而且那个师爷对自己表示了公然的蔑视,贾放虽然不至于和他这个小人物计较,但感觉不爽是人之常情。
此刻他却突然得到了对方内部人员的肯定——而且这个“内部人员”,除了朝气蓬勃、才华出众之外,跟自己还相当意气相投。
贾放当然一下子觉得舒爽了。
“哎呀,不能跟你再聊了,”桂遐学问,“向你打听一件事,上哪儿能见到张友士张先生。”
贾放:“他在潇湘书院坐馆,我带你去寻他。”
他当即带着桂遐学来到了潇湘书院,张友士却不在。
“你等等,我去找一下,应该就在这附近。”贾放说。
“好嘞!”桂遐学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兴致勃勃地翻起了放在潇湘书院入口处书架上几本夜校“识字班”的授课课本。
贾放去陶村长家把张友士找来,张友士今日出人意料地穿了一套新制的长衫,文士气十足。两人一起过来的路上,张友士问了贾放三遍,是不是“县尊大人的书办来找”。
见到桂遐学的时候,张友士也有点儿迟疑,毕竟桂遐学这个年纪,对于书办来说也实在是太年轻了点。
可一旦桂遐学开口问:“眼前这位就是《血防报告》的作者,张友士张先生吗?”张友士立马露出了得意的眼神,偏偏又十分自矜,慢条斯理地应是。
桂遐学立即抛出邀请,说是邻县的县尊大人邀请张友士到邻县去作客,作客的由头也不过是县里士绅宴请之类,说是张友士以一己之力做出了《血防报告》,劳苦功高,县尊大人请张先生去邻县与县里的名士宿儒耆老们见见,顺便扬扬名。
张友士听见邀请,那眼神几乎是欣喜若狂,连忙问桂遐学:“县尊大人现在何处,学生理应现在就去拜见才是。”
听见这声,贾放有点儿不爽。
毕竟张友士对于防治血疫的贡献,绝大多数都来自贾放的指点,《血防报告》也是在贾放的指导之下做的。
但很明显,张友士只是将这份《报告》当做了晋身之阶,小小有了些名气之后,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结交官员士绅,对贾放从头到尾的指点他只字不提。
如果张友士在此刻稍许谦虚一句,说是这《血防报告》贾三爷也有莫大贡献,虽然未曾署名——贾放会很豪放地且让他扬名去。
但是此刻,张友士的做法多少还是让人有些不齿。
谁知这时,那鬼精鬼精的桂遐学指指贾放,问张友士:“张先生,我生平所见最有见识之人,莫过于这位贾子放,您应该也深以为然吧?您当初那份《报告》,是不是也有他的功劳在?”
张友士这才想到贾放,连忙谦虚:“确然如此,学生生平所学,不如贾三爷所知之万一。若是学生前往拜见县尊,贾三爷更应一道前往。”
贾放服了这个桂遐学了,连他心里不爽都能看出来。只不过他是脑袋有坑才会想去见那位县尊,于是只挥了挥手,让张友士自去,同时提醒:“张先生,速去速回,潇湘书院这坐馆的位置一直都会为您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