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晚晴楼回来, 贾放先去探视了一回贾政。
早先在晚晴楼上,林如海问起贾政今科要考试的事, 贾放稍稍有点儿自责——他自己最近一直忙着各种事务,还真从来没有关心过贾政。
而贾政也不晓得是不是得了贾代善的指示,最近极少来贾放这边与他“对面座谈”了。
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去看看这位二哥。
来到贾政的外书房,贾放只觉此处格外安静。以往红袖添香的场景不见了,贾政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周围堆着的全都是书本与字纸。贾政眼窝深陷, 下巴上都是胡茬儿。他这副模样,与林如海考前的潇洒模样, 有着天壤之别。
贾放心想:二哥考前真这么紧张吗?
贾政却很感激贾放来看他:“三弟百忙之间犹来探视哥哥, 二哥这真是……”
贾政拙于口舌,说不出来“真是”怎么样。
贾放只得坐下来与贾政闲聊两句, 道:“二哥近日温的都是这些书吗?”他放眼望去,只见贾政书桌上摆着的都是夏省身注释的《四书》。
贾政点点头。
贾放想了想, 又问:“所以此次会试的主考是太子太傅?那之后的殿试呢?主考是太子?亦或是皇上?”
贾政愁眉苦脸地道:“先把这会试考过了再说吧!”
贾放点点头,觉得这个二哥面对考试,还是秉承了“经济适用”的备考态度,能过一级是一级。于是他稍稍提点了一下:“如果殿试由皇上主持, 那二哥不妨把庆王关于‘致知格物’‘经世致用’的理论再读一读,或许会有帮助。”
贾政的眼“腾”地一下就亮了。近来贾放突然受封的事, 府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贾政不是个傻子, 他只稍稍联想了一下此前史夫人的态度, 就知道父母早已知晓贾放的身世隐秘, 并且一直暗中安排,希望他们“兄弟”情谊笃诚。
所以贾放才会在这时,出言提醒。
但是贾政眼中的光芒一闪既逝,哭丧着脸还是那句话:“先把这会试考过了再说吧!千万别是同进士出身。”
贾放点点头:“是这般道理。”
他又在贾政外书房坐了一会儿,与对方讨论了一下即将到来的会试,立即发现他一个工科生,面对贾政所学的经史类知识,完全抓瞎。而且他在另一个时空里关于考试的经验,诸如“三短一长选最长”、“一样长短就选c”之类的,对贾政毫无用处。
临走之时,贾政突然叹了一句:“只盼着今科准备下来,我于经史的理解又能更上一层楼。”
贾放本来已经要离开,听到这句,不禁一怔,心想:原来贾政这个二哥,这样努力地参加科考,既不是为了黄金屋也不是为了颜如玉,而是真的觉得书里都是圣人的道理啊!
他对贾政的观感顿时又有些不同。
贾政除了拘泥、死板、道学,以及爱看漂亮丫鬟的手腕子以外,另有一股子痴气。
辞别贾政,贾放回去大观园。刚进园子便听说贾敏在潇湘馆里等他,贾放连忙匆匆赶去,心想若是妹妹在架上翻书,翻到的都是空白字纸,那可就惨了。
早先贾代善已经把贾珍被送走“修道”的原因告诉了贾放,贾放头一次听说贾珍趁夜潜入潇湘馆“偷书”便觉得好笑,但后来想想又觉得骇然。只要他不在,即使有人摸到了潇湘馆的藏书室,也没办法取出所需的书籍——可见这潇湘馆的神奇确实要落在自己身上。
但万一贾敏在潇湘馆候他的时候一时无聊,过去书架前随手翻动可如何是好?
贾放匆匆赶到潇湘馆,贾敏确实已经等了他一阵。
双文为贾敏沏了茶,总算让贾放这个“主人”不至于显得太过失礼。而贾敏在无聊等待之时,自行取了黑白棋子,在潇湘馆正屋中的棋盘上摆了一副“珍珑”,自己与自己下棋玩。
她见到贾放,连忙站起来问好:“三哥!”
贾放走得急了,脑门上沁着细细的汗珠,忙忙地问:“妹妹需要什么样的书籍,三哥替你找。”
贾敏“噗嗤”一声笑了,道:“好久没见三哥了,心里怪想的,特地过来与三哥说会子话。”
她又瞅瞅正屋一旁的藏书室,道:“三哥的藏书室里诸般书册,如何摆放,三哥自有三哥的习惯与规矩,小妹如何敢擅动,自然是等三哥来再说。”
贾放登时心怀大畅,心想:这才是家教!他的妹妹贾敏到这潇湘馆,便一定要在主人在场的时候才肯接近藏书室,而东府的珍哥儿却……
不过贾放确实好一阵子没去见贾敏了,连忙道了歉,贾敏便抿着嘴笑,道:“不怪三哥,三哥有正经要务要忙。原是妹妹过来得唐突。”
说着,小姑娘脸现愁容,道:“今日过来,也确实是妹妹心里烦闷……母亲现在正在荣禧堂见王家夫人和王家姐姐。我和王家姐姐说不上话,便找了个借口跑来这园子里,搅扰了三哥,请三哥原谅。”
贾放:“王家?”
贾敏点点头:“对,都太尉统制府王家。”
贾放:“当年送你鲁班锁的那位王家小姐?”
贾敏一怔,估计她自己也把这茬儿给忘了,当即点点头,说:“确实是那位王家姐姐。”
去年年节之时,这位王家小姐曾经送给贾敏一副二十四柱的鲁班锁,那可绝不是好东西与闺中好友分享,而是故意为难人。贾放还记得自己当时三下五除二,就教会贾敏解法,好让自己的妹妹不至于被对方压过一头。
只听贾敏低着头道:“听母亲的意思……王家姐姐的长兄前程大好,眼看就要升京营节度使。所以想把王家姐姐说给二哥。”
贾放一拍头:“也是,这次如果二哥高中,京里人家都兴‘榜下捉婿’。所以太太想事先把二哥的婚事给说了。”
贾敏“嗯”了一声,不说什么。
贾放猜想妹妹的意思,应当是不太喜欢王家小姐,眼看着对方要成为二嫂了,心里多少有些不舒畅。
但这毕竟是贾政的婚事,他和贾敏,都说不上什么话。贾放只能劝:“姻缘之事,自当由父母做主。太太看重二哥,想必不会有坏心,不妥当的人家,也不会说与二哥。”
他一边说,一边心里在想:为啥京里就不能像他桃源寨一样搞“相亲大会”呢?
但这主意一闪而过,贾放便觉气馁:京里人家,结亲绝不只是双方一起搭伙过日子,分一块宅基地,从此建一个安稳的小家——京里这些人,结亲乃是联姻,将各自家族的利益都连在一起。
红楼原书里不就写着:贾史王薛,同气连枝,联络有亲。很大程度上也是这姻亲关系把他们绑在一起,不得不相互扶持。
贾放不懂政治,但他能理解为啥贾代善史夫人要为贾政说一门这样的亲事。
贾敏乖觉地点点头,应了一声“是”,又道:“小妹原不该与哥哥私下议论这些的。”她低着头,脖颈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只是心里,心里觉得不安定……”
贾放闻弦歌而知雅意,马上知道贾敏担忧的是什么——妹妹想必是担心有朝一日,自己的终身,也被这么稀里糊涂地就许给了旁人。这种忧虑显然比担心会多一个不对付的二嫂更要严重些。
贾放马上想起了林如海。他张了张口,但还是决定先不提林如海其人,而是开口问:“妹妹,你可曾想过,将来想嫁什么样的人。”
潇湘馆里除了这兄妹俩,就再无旁人。贾放问完以后,馆里短暂地静了静,除了馆外风动竹叶的簌簌声之外,贾敏一声不吭,连脖子都变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