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 贾赦安排人去为赵成收拾入殓,向官府报了醉酒后不慎跌入炉膛内,因火焚而亡故。这个缘故也一样报给了赵成的家人,并由贾放掏腰包, 稍许给了这家一点儿抚恤。
孙氏当晚不在大观园中, 在城南的泡菜作坊里暂住。这个消息也就顺理地将老太太暂时瞒住。
贾放则在潇湘馆内逗留了整整一晚, 拼尽全力将他能想到的一切有用的书籍都从架上取了一份, 打包送到了桃源寨的潇湘书院——他想,万一潇湘馆再有个什么不妥,这些知识至少还能有个备份。
到了第二天天亮, 工人们才有机会进园,将大观园水系内混入的黑色猛火油一点点清除。这些油污被赵成从潇湘馆后院的泉眼里灌入,第二天早上便出现在了沁芳闸之内的水面上。水面上一大片黑黑的油污,阳光一照却成了五彩斑斓的大油斑。工人们没见过,都夸好看——贾放却哭笑不得。
这提醒了贾放, 如果拥有火铳的人, 和觊觎潇湘馆藏书室的是同一拨人,那么这一拨人现在已经有渠道能获取猛火油了。
只是这再次证明,对方对于资源的利用还处在相当初级的水平,让赵成带进园子的就是黑色原油,如果对方能够对精炼石油,炼出什么汽油柴油之类,那贾放现在没准正跪在潇湘馆跟前大哭呢。
贾放想起要往百工坊那边送的信双文还没来得及送出去,赶紧又去填了几笔,待写完之后发现自己笔记凌乱, 前言不搭后语, 恐怕会惹另一人担忧不已, 只得耐下性子,重新誊抄,并言明自己一切无恙,才让双文把信送了出去。
贾赦与贾放约了,三日之后在这大观园之中见面。三日之后,贾赦如约而来,冲贾放点头道:“查出来了。”
“赵成那臭小子,在赌坊里欠了一大笔赌债,那赌坊老板跟他打赌,说是如果赵成有这胆子敢在他主家的院子里放上一把火,就免了他的赌债。结果这小子猪油蒙了心,就回来祸祸咱家了。”
贾赦慢慢悠悠地把他的“调查结论”说了出来。
贾放一探身,问:“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贾赦眯着眼睛,双手抱着后脑,整个人舒舒服服地仰着,靠在椅背上。
但这完全解释不了,赵成是怎么弄到猛火油的,更加解释不了为何赵成纵火不成反累己,他衣衫里那些引火的物件,是从哪里来的。
贾放茫然地望着贾赦,恍惚间觉得这个大哥和以前有哪里不大一样了,但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出来。
“大哥,”贾放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咱们家这园子,至不济也是一座御园。万一要出了什么事……也会挺麻烦的。日后还请大哥帮忙,留心一下园子的事。”
除了他这座园子之外,贾放也很想提醒:荣国府里接二连三泄露消息给三皇子这样的外人,已经多次传达危险信号了。但他又不知道如何该向贾赦提起。
贾赦却大大咧咧地道:“知道,老三你放心。咱俩谁跟谁?你的事,哥哥一定上心。”
贾放一想:也确实是——他跟贾赦,那是怎样的交情?贾赦落魄的时候他拉过贾赦,而他遇上危机的时候也会想到请贾赦出手帮忙。
他知道贾赦不是个好糊弄的人,连他都能看出来的问题,贾赦一定看出来了。此刻贾赦不愿意说,一定是有难言之隐。贾赦刚刚接手荣国府的事务没多久,倒也不便再逼他。
于是贾放也放宽了心,将话头转到他即将出世的小侄儿身上,打听得了贾瑚出世也就一两个月的光景,便记下请双文帮忙,在京里物色一些礼品。
一时贾赦回去,照例先去看妻儿。张氏的侍女正在院里逗贾琏玩耍,小哥儿迈着小短胳膊小短腿蹬蹬蹬地走得极有力。张氏坐在堂屋内看着直笑。
待见到贾赦,张氏问他:“见到夏妈了吗?”
老夏妈是张氏的乳娘,张氏嫁来的时候跟着一起陪房陪来的。这老夏妈对张氏最是忠诚,上次跟双文过不去的也是她。
贾赦笑道:“刚才见到她,说是稍许有些中暑,我让她先去歇着了。”
张氏一听说乳母中暑,连忙站起来要去看,贾赦却拦住了,道:“不是什么大事,我已经吩咐人去熬点儿绿豆汤给她,歇一阵就没事了。晚上我还叫她上来陪你。”
张氏这才放心。贾赦却说:“你自己也得把身子养好。将来你就是这国公府的大太太,执掌府里的中馈,有你忙的。”
张氏听了顿时笑:“听听,哪有现在就开始吹自己是国公府当家的?我倒觉得,太太管着家挺好。现在咱们的孩子都小,孩子都忙不过来,还要再分一大半心思管家?”
贾赦顿时也笑道:“你就是心地太好——”
他说着起身,随口吩咐一句:“我到前头外书房去,晚间再来。”
*
荣国府外书房里,贾赦端坐太师椅上,老夏妈跪在他面前,磕头如捣蒜。
“我实在是没想到,老三身边那个小厮,去赌去嫖,竟然能劳得动你去牵线?”
贾赦也是个狠角色,赵成死后三天,他已经将事情的原委查得清清楚楚,而且万万没想到,竟然牵扯出了妻子身边的人。
“姑爷,姑爷老婆子这也实在是没法子了,老婆子只有一个儿子,结果被人哄骗去了全部身家,连命都快没了,实在是没法子了才出此下策……”老夏妈哪里还有昔日在双文跟前那等趾高气扬的模样,面对贾赦,只敢伏小做低,苦苦哀求。
“你儿子的命是命,我弟弟那小厮的命便不是命?”贾赦依旧口气森冷。老夏妈没法子,只能一如既往地继续磕头哀求。
“姑爷,我们小姐这还有一个多月就生了,她实在是离不开我这老婆子哟!您看在我们小姐的份儿上,留我陪在小姐身边……”
贾赦早先见了张氏的反应,早知道张氏是离不开老夏妈的。
他现在见老夏妈,也确实只是恐吓一番,没有要将老夏妈从张氏身边调离的打算。
“既是如此,你且记住。我的妻儿,就是我的命。若是她们有半点损伤,我谁也不放过。”
“我并没有就此饶过你,前事也并非一笔勾销,我只是想叫你知道,你若是不见了或是有什么不妥,大奶奶心里也不爽快。我留你在她身边纯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想要安她的心。”
“你若是胆敢做半点对不住她的事,你……知道我会做什么。”贾放态度冷漠地道,“对了,这里是一碗绿豆汤,特地命人熬给你的。别忘了,你这会儿是中了暑,喝了点绿豆汤,晚上才用得着回去服侍……”
老夏妈看见那碗绿豆汤,上下牙的的打架。但是在贾赦目光的威慑之下,只能谢过了贾赦,双手接过了汤,像是喝药一般,一口口地喝下,喝到连渣都不剩,才磕头谢了贾赦,慢慢爬起身,慢慢地退出去。
贾放望着老夏妈离去的身影,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一直与人为善,其实好像也……没有什么用。实在是不如权力与威慑,操控起旁人来,更有用些。
他也不知最近是怎么了,总是不大对劲,就好像是被人在心中下蛊,种了一枚恶念。自那恶念生出来之后,他就不再是以前那个小天真了。
以前史夫人待他如何不必说了,父亲贾代善对此心知肚明——只要他上一本立世子的奏折,就能将史夫人那些龌龊心思都堵住的,贾代善却从未出面干涉过。
待到这次,荣国公身受重伤,临危请封世子,贾赦原本感动的要命,现在却生出怨怼:似乎父亲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便想不起还有这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