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车之后,这坛味精被立即送到了晚晴楼。
晚晴楼的大师傅与厨娘早已收到了水宪的来信,信上夹着“味精”的用法:用量不宜多,必须与盐一道使用;不宜受热过久,出锅前加入;酸味菜肴不宜使用,鲜味极浓的菜肴不宜使用……
一群厨子们难得遇到了可以“格物致知”的机会,纷纷动手,做起了实验:人手做两个菜,一个菜加味精,一个菜不加味精——做一回比较;
又将水宪信上所有的禁忌事项都尝试了一遍——确认了确实都是禁忌;
最后,厨子们实在无聊了,倒了两锅清水,一锅加入味精,一锅不加,找了晚晴楼口舌最厉害最敏感的厨娘来尝试——竟然也尝出了分别。
于是,这小小一瓷坛的味精,立刻被分装在一指来高的精美瓷瓶之中,塞上红布裹着的木塞子。用晚晴楼厨娘的话来说——长得像跟仙丹似的。
从第二日开始,食客们开始渐渐尝出些不同:“这食材看着寻常,味道怎么鲜得紧?”
“是比以前好许多?怎么办到的?”
去过晚晴楼之后,食客们再回自家尝尝自家厨子的手笔:“不行不行,寡淡,太寡淡了!”
没过多久,京中各家大族富户的厨子们就被逼去向晚晴楼取经了。
晚晴楼的厨娘以前时常有被“借”到府上去的经历,当初“金银稻”流行的时候,连荣府都请过一次。因此情分依旧在。
于是,一只一只的小瓷瓶就从晚晴楼里“借”了出去,连带各种用法诀窍,都记在了各府厨子们的心里。
晚晴楼很大方,第一拨都是“借”的,结果自然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在那之后,便有其他酒楼饭铺,暗搓搓地托了关系求上晚晴楼,求购味精。晚晴楼却双手一摊——没有了,连自家的货都没有了。
缺少味精的那几天里,晚晴楼的厨子和别家的一样,使劲儿想法子用火腿、瑶柱之类的材料吊出鲜味加在菜肴里。没有这类材料,又或是下不了这等功夫的店家和人家便只能回归以前的寡淡味道。
整个京城的大厨房都在求:味精,味精……你究竟在哪里啊!
终于,京里的一家杂货铺子声称有货了,五百文一小瓶,瞬间被抢去了不少。但没过多久被人发现货不对板,又都被退了回去。那杂货铺子多年的招牌,顿时被人给骂倒了去。
随即晚晴楼开始给各家“关系户”送消息:到货了,要不要呀?
要!——一时,京里的大小食肆,私家的大厨,全涌去了晚晴楼。
晚晴楼的大师傅却一本正经地在自家店面跟前玩起了“试吃”,师傅一边烹饪,一边加入一点点味精,成品出锅之后便请大伙儿品尝。
除了得意洋洋演示味精的这位大师傅,竟然还另有一个苦逼的“对照组”,另外一位脸罩寒霜的厨娘,正和对面这位烹制一模一样的菜肴,却不幸不允许使用味精。
“对对对,就是这个味儿。多少钱?”
“二百文一瓶。用量不多,十来口人吃饭可以用上一个月……”那大师傅叨叨地将注意事项一口气都说了下去,让人觉得他这些讲解起码就能值上一百文。
许是各家早先被晚晴楼吊足了胃口,又被那间供应冒牌货的杂货铺提高了预期,这“二百文”一瓶的价格提出来,愣是没人觉得贵,一个个都还觉得捡到了大便宜。
晚晴楼这进来的第一批货,顿时被抢购一空,最后连那“试吃”的大师傅手里剩下的半瓶都被人求了去。
但很快,晚晴楼又进到了第二批货。
这次的货推出了大小包装,小瓶的还是二百文一瓶,还有一种大瓶,容量是小瓶的十倍,价格则刚好是一两银子一大瓶。大户人家厨房,或是专做这饮食生意的,就都觉得买大瓶划算些。
像宁荣二府的采买管事,就一口气买了十个大瓶回去,总共也不过十两银子——府里人多,一府里一个月就得用上两大瓶,还是多采买一些,放着反正也不容易坏。
就这么着,在京里这味精渐渐成了风尚,又传到了南边。甚至京里有不少大户专门买了这个送礼,荣府就采买了好些,送往金陵李家,和姑苏林家,当成给姻亲的好礼。
为了满足这个需求,晚晴楼连礼盒都做了出来。当然礼盒里也万年不变地配备了“说明书”,讲明了用法与禁忌。收礼的接到了,只当是送礼的对方准备的,都只觉得贴心。
即墨港。
船只刚刚靠岸,一脸严肃的征税官员又板着脸站在码头上,一本正经地重复:“但凡有一件漏报……”
“哪儿能呢!”
年轻的管事从跳板上一跃而下,落到栈桥上,怀里揣着文书,来到了征税官面前,将文书递上,一项项地报上船上的货物:
“这次有二十坛味精。”管事的笑容很灿烂,“咱东家说在京里卖得很好。”
征税官似乎还记着上次尝过的怪味儿,扁了扁嘴:“就那……还能卖得好?”
“二十文一坛,总共四百文。”
这连五钱银子都没到。年轻的管事拱手谢了,将一应税银拿去交接。征税官便不再管他们了,自然也没看到,从船上搬下来的坛子,可不是上次那样小巧的瓷坛子。
这次是正正经经的大瓷坛,一坛能装几十斤的那种。
*
东宫。
三皇子在看各处报上来的“上岸税”税额。
上岸税不理想,那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他柿子捡软的捏,专挑那些总额不贵的货物认认真真收税,其他那些真正的豪奢之物却都只收个零头。税额寒碜也很正常。
谁知三皇妃提醒了他一句:近日京中有一物名曰“味精”,极为精贵,小小一瓶便是一两银子。听说也是海上运来的。
于是三皇子满篇地找“味精”这两个字,却找不到。将税册翻遍了,才在即墨港税册的最后找到了——味精:税基每坛二百文。过去一月总共上岸三百坛,上岸税一共六十两银子。
三皇子:……?
听妻子说起,这“味精”明明是一笔大生意啊!一两银子一瓶,这三百坛运进京,少说也是三万两银子的生意,上岸税总共交了六十两?
他不记得有人曾为这“味精”讲过情,他连味精是什么都不知道。
三皇妃却说他最近的饮食里都加了味精,唯一没加过的那一次,三皇子皱了皱眉头,问了句“厨房是不是换了厨子”。
因此甚至是东宫,这一两个月里也花费了好几两银子下去。
三皇子便命人去即墨港打问,幕僚带回来的话令他郁闷无比——这东西第一次上岸的时候,没人觉得那东西会有什么值钱的,货主自己也“声称”不知道。但这东西就是在京里渐渐卖得好了起来,酒香不怕巷子深,一家有货百家求。
这即墨港的规矩,税基以第一次报税时核定的税基为准。
“殿下,这简单,您就单命即墨港为这‘味精’改个规矩,每次上岸的时候随行就市,重新核一次税基就是。”幕僚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不行,”三皇子断然否决,“绝对不行。上一次的教训还不够惨的吗?”
他如今总算是懂了一视同仁,一碗水端平。如果现在单独为这“味精”改了规矩,京里少不得又吵闹起来。改了一处,必然逼得他将规矩应用到其他家。
如果家家都每次上岸都重新核定税基,那他可以想象各处港口的上岸税税额马上会就此腾飞,白银源源不断地流入他的国库里……但是各种压力也会从四面八方源源而来,其中有好些是他无法拒绝的,因为他无法承受失去这些支持的后果。
所以这次他宁可坐视上岸税的流失,也不敢贸然改变征税时的规矩。
这甚至令三皇子有点儿怀疑,将来他手中的权力是不是真的就是无边的。
——但至少会比现在好点儿吧?三皇子这么想着。
*
即墨港的征税官很快就收到了上头的指令,纷纷长舒一口气。如果要每次靠船都核一次税基,他们这几个征税官就根本没功夫合眼睡觉了。
浓眉大眼的年轻管事从北方过来的船上一跃而下,笑嘻嘻地向征税官打招呼。
征税官登时警惕:“这次又带来了什么新的货品,需要核定税基的?”
那管事顿时解开了随身拎着的一个包袱,递给那官员看:“您看,这靴子……”
那官员看时,见这靴子不过是平常靴子的模样,但是材料却寻常的牛皮、羊皮、毛毡之类的不同。这靴子的鞋帮软软的,滑滑的,触手颇有弹性,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成。
年轻的管事满脸堆笑,道:“这靴子名叫‘胶靴’,是用一种树胶做成,最大的好处是不透水。像您这样天天在码头上跑的,这种靴子最适合您。”
“这一双是小人们孝敬您的,至于这税基,您看着定,看着定……”
于是,在这即墨港的征税单上,除了多出一种味精之外,很快又多出了一种“胶鞋”。之后又会冒出来什么新货品,征税官着实也不知道。但反正他只管按照上头说的,只核一次税基,管它日后价格会涨成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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