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0 章(2 / 2)

一瞬间她记起了父亲的俊朗面孔,和母亲的温柔眉眼。甚至家中小院墙角梅花香气,和炊烟起时的饭菜味道,一下子全都涌进了她的脑海,不受控制。

而眼前这位,还需要做什么解释呢?

双文在昏暗的房舍之中,一步一步向前,来到那人面前,双膝跪地,颤抖着伸出双手,轻轻扶住老人家手中把着的那枚拐杖。

她带着哭腔开口:“祖父——”心中一阵骄傲,又是一阵哀伤。

骄傲的是,眼前这位,就是她的祖父,老明公山子野,连贾放都推崇备至的山水与造园大家。

哀伤的是,身世飘零,父母早已不在人世,她亦不曾想到祖父还在世上。

若是早知道,她还有这样一位亲人活在世上,她也不至于,不至于……双文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滚落下来。

眼前这位自号“山子野”的老人眼神似乎不大好,但是听见双文颤声一呼,老明公登时将手伸向空中:“你是……你是,阿湄?”

“祖父!”

“阿湄……你与你母亲,生得一模一样……”

双文再无怀疑,她的真名是一个“湄”字,取自诗经之中“有美一人,在水之湄”。而双文是她进了教坊司之后,自怜身世,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她想要将属于“阿湄”的过去尽数抹去,没有想过这日还能重新捡起。

双文赶紧用手握住祖父的手,满脸热泪,再也不肯松开。

*

自这日之后,双文每隔三日,会赶到打铜巷的牌坊下,这时会有一顶小轿来接她,走上一个时辰,将她带到一处僻静的院子里。双文在这里会陪祖父说一会儿话,替他收拾收拾屋子,照料一下祖父的饮食起居。

老明公山子野双目日常视物困难,因此不再作画,房间里也日常不点灯烛,昏暗无比。但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日常照料,一日三餐都有人送来,每日有人来清理净桶,隔日会有人前来帮老人换衣洗漱。问起来山子野只说是好心的邻里,双文便也信了。

双文偶然问起山子野造园之事,他依旧能对答如流,令双文又是骄傲又是惋惜。

但她还没有找到机会问祖父,关于父亲当年究竟是如何获罪的。又或是双文生怕触及祖父的伤心之事,每每话到口边又忍住。

直到这一日,双文来看过山子野,正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听祖父哼起了曲子,只听他轻轻地哼唱着,老人家吐字含糊,那曲子词便极难听清。

好在山子野是反反复复地哼唱,双文便渐渐听明白了,只觉得是一柄大锤捶在胸口上,只听山子野唱着的还是那一句“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她突然再也不想等了,双膝一曲,便跪在山子野面前,双手握住祖父的双手,颤声道:“祖父,父亲当年究竟是如何获罪的……究竟是何等罪名,竟至于砍头抄家?”

山子野“啊”了一声,带着疑惑的音调重复了一遍:“砍头抄家?”

他立即又放下了双文的问题,摇头晃脑地唱道:“……画不成,那个当时枉杀了毛延寿……”

双文的泪似泉涌,她知道祖父一定是受了刺激,一旦问及梅家获罪的情由,就勾起了祖父的心病。所以这事万万不能提不能说,否则难免让他老人家神志不清。

谁知,就在此刻,山子野的屋子门帘被揭开一线,有个年轻人清朗的声音响起:“梅姑娘吗?”

那年轻人似乎顾忌着老明公的眼疾,门外刚刚透了一点点光线进来,他又将帘子放下了。

双文赶紧伸手拭去了面上的泪痕,轻轻地握了握祖父的手,再转身出门。她背后,老明公依旧咿咿呀呀地唱着:“枉杀了毛延寿呀……”

双文离开了黑暗的屋子,眼前顿觉太亮,少不得手搭凉棚,眯起眼望着来人。

她面前,站着一个长得再好看不过的年轻人,二十上下的年岁,与贾放年纪相仿,甚至眉眼也与贾放很像。若不是他一身布衣地站在双文面前,腰间不见那枚丑鱼玉佩和石头印章,双文可能会以为自己见到了贾放。

“婢子见过这位公子,感恩公子对祖父的悉心照料。”

双文心知日常遣人照顾祖父,又时常接她过来探视的,一定就是眼前这人。

“不必客气。在下也是因巧合与老明公相识,前阵子听闻姑娘在收令祖与令尊的画,所以大着胆子试着请姑娘过来,梅姑娘勿怪。”对方彬彬有礼地一揖揖下去。

双文也赶紧福还回去,心里微微有些异样,不知是因为眼前这人与贾放生得太像,还是因为这位对山子野太体贴太周到。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眼见着对方是好意,自己总不该怀疑。

这日见过,对方只留下了一个姓名,他姓杭,名叫杭德舟,留了名字之后就走了,什么也没多说。

双文还是一样,到时会有轿夫来接,将她送回打铜巷口牌坊下,这样一来一回总共需要耗上半天。双文下轿的时候瞅见了李青松像个傻子一样,缩在牌坊下等着。

双文没说什么,自从与祖父重会之后,她就自觉与李青松有些说不上话了。并不是嫌弃李青松是个再醮寡妇之子,也不是欺他是个奴仆,只是心里有事,面对李青松,往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此后双文依旧每隔三日去见一次山子野,而那杭德舟偶尔也会出现一回。

双文却耐着性子,再也不提关于父亲获罪的往事,免得再刺激祖父。岂料这日杭德舟过来,守在山子野院中,见到双文出来,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梅姑娘,我着实是佩服你的耐性。”

“你难道真不想知道,令祖如何会落到今日这番田地?你又如何会落到今日这番田地?”

双文低眉顺眼地道:“公子若是愿意指点,自会让双文知道。”

“双文,双文,诚为薄命佳人,”杭德舟念了两遍双文的名字,感叹道:“但你绝非命该如此,而是蒙受了天大的冤屈,你可知道?”

双文将头垂得低低的,再次开腔,言语之间带了些鼻音:“请公子指教。”

这时,山子野竟扶着拐杖,从他那昏暗的小屋里走了出来。老人家大约是太久不曾外出了,陡然走出屋子,登时老眼昏花,“咕咚”一声,就从屋前阶上摔了下来。

双文与杭德舟赶紧抢上去扶住了,只见山子野丢开了拐杖,伸手捂着双眼,嘿嘿傻笑着。

双文心中哀伤,终于忍不住问:“祖父,如何……如何会如此?”

杭德舟当即道:“令祖就是因为令尊获罪,受了牵连,伤了眼神,神志有时也……对了,令尊获罪之事你可还记得?”

双文此刻明明一只脚踏在了她想要的真相跟前,却反而迟疑了,片刻后才答道:“记得少许,那时年纪太小,只知道获罪抄家,家父问斩。”

“你可知令尊被问罪,其实是因为一笔不慎,错画了皇上的心爱之人?”

“皇上的心爱之人?”双文茫然道。

杭德舟叹了一口气,叹息道:“说来也确实可怜。”

他当即将梅若鸿当年获罪之事讲了一遍:故事也很简单。梅若鸿身为宫廷画师,身负为皇室中人绘制画像的差事。偏偏那时,皇帝陛下喜欢上了一名宫外女子,便命梅若鸿去为她作画。

梅若鸿领命而去,请那女子坐了半日,画出了草图,精修完毕,先将样稿交与皇帝陛下过目。

谁知还没等他完稿,那女子便过世了。

梅若鸿手中这一幅画像,便成了皇帝“心爱之人”的遗像。皇帝陛下哀伤之余,便命梅若鸿,无论如何都要画出一幅完美的肖像,供皇帝陛下纪念爱人。

谁知这日梅若鸿正在最后完稿之时,忽然背后通传,说皇帝陛下驾到。梅若鸿被吓了一跳,他手中的笔一抖,便在画中人面孔上横着涂了一笔,顿时将画中人一幅娇颜涂花。

“这幅画落在皇上眼中,便成了令尊‘大逆不道’的罪证。他立即命人将令尊押下,三堂会审,令尊熬刑不过,招认了他认为这女子乃是与皇上无媒苟合,心怀不满,因此蓄意丑化。当即被判了斩立决,牵连父母妻儿。令祖的眼睛,就是那时坏掉的。”

双文垂着头听了半晌,忽然抬头问:“杭公子,观你与我年纪相仿。我家获罪之时,我年纪尚幼,公子想必也是如此。这些内情,公子又是如何得知的?”

杭德舟一对俊雅的眉头此前一直皱着,听见双文如此反问,反而舒开了,老气横秋地道:“是个聪明女孩儿!”

双文立即又将头垂下,眼观鼻,鼻观心,等待对方的解释。

“我不与你争论什么,也没有必要向你解释,”杭德舟冷淡地道,“你在大户人家当差多时,想必也自己有些人脉,能查到当年的旧事。”

“等你确证了旧事,解了心中的疑惑。我再来与你说其他。”杭德舟似乎根本不想在双文身上多费辰光,一转身便走了。

双文沉默半晌,忽然听见山子野在身边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声爽朗,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往事。她心中再次涌上一股子哀痛,渐渐地一股子愤懑积累在心头,却又无处宣泄,只得将祖父扶起来,送他回屋内安置。

杭德舟虽然甩袖而去,接双文的轿子依旧按时到来,将双文送回打铜巷口的牌楼下。

双文一下轿,就看见李青松带着任掌柜,满脸惶恐,正站在牌楼的另一侧等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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