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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到了皇帝陛下来荣国府微服巡园的日子。
虽然皇帝陛下只是微服巡园,但是防卫一点儿不比上回轻松。宫中侍卫提前一日就到了荣国府里,先将大观园各处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遍,但凡有任何利器锐器,都被搜出来送了出去。
大观园中闲杂人等一概出园。孙氏与双文福丫早已搬了出去,蘅芜苑中生活起居的痕迹一概被抹除。双文此前藏在稻香村暗格里的手铳倒没被发觉:一来是因为暗格隐蔽,二来戴权事先得过皇帝嘱咐,稻香村不用细搜。
宫中内侍头领戴权又仔细将皇帝巡园的路线与贾代善敲定了,在何处停留,停留多长辰光,一一都详谈了一遍,万事具备,只怕出错。
圣驾降临的这天,荣府众人全部丑时即起,聚在荣禧堂跟前。荣国公贾代善笑呵呵地安慰府里战战兢兢准备接驾的各色人等:“出错在所难免,没什么好怕的,大家都警醒着些,万一有差错,及时补救便是。”
贾赦这个国公世子也已经有了七八分管人的火候,道:“此次接驾,有功者赏,怠慢者,立罚不贷。”
他的眼光从每个人脸上缓缓扫过去,荣府下人无不感到压力,纷纷低头应是。
双文也在一众仆从之中,低着头,心里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不知之后会如何。
正如贾代善所言,接驾这样的大事,不出岔子是不可能的。圣驾一到荣府门前,姓贾的这一家子就闹出了笑话——
当皇帝陛下从舆轿中走出的时候,宁荣二公领头,率领两府众人在中门前跪迎。因是微服,皇帝只摆了摆手,让众人平身。
谁知就在这时,人群里忽然冒了个声音出来:“不好——”
说话的不是旁人,竟是宁公长子贾敬,他原是进士出身,见驾的礼仪尽知,因此没人料到他会在这时候闹出乱子。
“陛下印堂发暗,恐有血光之灾!”贾敬还是这句话。
荣府跟前还跪着的一群人,顿时汗都出来了。
最悔的则是宁国公贾代化。他原没有必要带贾敬出面,但做父亲的总盼着儿子能够得君上赏识;又想着贾敬若是见了皇上,兴许能记起以前君前效命的好处,将修道出世的心渐渐去了。
谁知贾敬冒出这么一句。
皇帝陛下足下一顿,转头向贾敬看去,脸上倒也不见愠色,温言问贾代化:“这是……你膝下那个修道的孩子?”
贾代化惶恐之至,连连叩首,道:“是,是我那不成器的……”
谁知这时贾敬却坦然地跪坐在脚后跟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拍着胸口道:“还好,还好,尚有化解之道。”
荣国府跟前一众人都是尴尬地几乎想要缩到地缝里去。他们根本没法儿分辨,这贾敬到底是突然醒悟,赶紧言语周旋,还是真的用他道家的无上法术,看出了皇帝陛下的“血光之灾”是真的有化解之道。
皇帝却定定地站在原地,凝神与贾敬对视片刻。贾敬虽然跪着,眼神却毫无身为臣子的自觉,毫无避忌地直接与皇帝对视,一片坦然。
皇帝只看了片刻,便道:“无妨,既然已有化解之道,朕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荣府跟前众人齐齐地松了一口气,唯有宁国公贾代化还趴在地上,迟迟不肯起来。
皇帝陛下弯腰,将贾代化挽起,温言道:“人人都有执迷。令郎既然执意修道,又能自得其乐,便让他去吧!……唉,说起儿女,这都是债。”
旁边戴权拼命地使着眼色,贾代善则顺势赶紧请皇帝陛下入府。一行人总算摆脱了门前迎驾时的尴尬,唯独贾敬没有与旁人一道起身,而是跪坐在原地,手中一把算筹,拼命地算了起来。
旁人也管不了他。贾敬自己坐在汉白玉条石铺成的石阶上,算了半天,郁闷地道:“这究竟是化解了还是没化解呀?”
皇帝陛下一行人却已经进大观园去了。两位国公之中,宁公且退了半步,由荣公贾代善陪伴在皇帝身侧。
“这些年过去,没想到,这座园子,真的叫这孩子给修出来了。”皇帝陛下望着修葺一新的大观园,难免感慨。
贾代善赶紧吹嘘赞扬贾放两句:“皇上的骨血,自然是天纵奇才。”
皇帝陛下却苦笑,道:“但在他心里,恐怕依旧以你为父。”
贾代善一时语塞,回想起与贾放相处时的种种,自己在受伤之后又得他照顾与爱护良多,一时感慨,竟然眼眶微湿,但忆起君臣之礼,他赶紧道:“这是臣,臣僭越了……”
他还未说完,皇帝就打断了:“更何况小园一向视你为亲兄长,眼下这情形,只怕她也是乐见的。”
皇帝一提到向小园,这君臣之间的对话立即陷入了诡异的僵局。贾代善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闭嘴静听着。他手中拐杖戳着地面上的卵石,发出轻微的哒哒声。
不过,贾代善倒是有些明白为啥陛下这次不把贾放召回来了——眼看着亲儿子跟了别人的姓氏,还跟别人更亲,陛下心里,难道不是添堵吗?
皇帝陛下却自顾自陷入了回忆,道:“还记得当年我们在庆王府听讲学。那时小园还小,一团天真,与你最为亲近,以至于朕一度以为,一度以为……”
贾代善又慌了,战战栗栗,汗如浆出。
“若不是后来到了暖香坞,朕怕是永远也解不开这个误会。”
贾代善赶紧擦汗。
皇帝陛下顿时想起这茬儿:“话说,暖香坞放儿建好了吗?”
贾代善早已命贾赦在暖香坞里里外外都看过,此刻恭敬答道:“已然建好了。”
皇帝沉思片刻,道:“别的地方上次朕看过,就不去了,直接去暖香坞。”
这和贾代善早先与戴权商量的路线不一致,停留时间也不一致。可是贾代善又有什么办法?
这时戴权偷偷向贾代善点点头,使个眼色,表示就这样吧。皇帝若能早早巡过荣府的园子,早早回到离宫去,他这也算是卸下肩上的一副担子。
于是一行人转了方向,穿过藕香榭,径直向暖香坞过去。
到了院门外,皇帝陛下扬起脸,望着门斗上“暖香坞”三个大字,忍不住驻足观望,良久无言。旁人猜不透这位心中到底记起了什么,又不能催,不能提醒,只能在一旁干候着。
终于,皇帝陛下满脸寂寥地开言:“朕想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你们全在院门外候着。”
“是——”
宁荣二公,荣府随从,宫中侍卫,以及太监首领戴权,全都躬身应下,一群人默默地在院门外候着,目送皇帝陛下一人进入暖香坞中。
贾赦突然想起,他早先安排双文在这园子中相候,万一皇帝陛下关于这园子有什么想问的,可以让双文来回答。
此刻他扭头望望,见身后是事先指定的一众仆从与仆妇,但其中没有双文的人影。
贾赦心想:这妮子,跑哪儿去了?
但是皇帝陛下现在想一个人呆着,自然也用不着双文。贾赦也就想想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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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伸手,揭开暖香坞房舍门前悬着的猩红色毡帘,只觉得温香满脸。房舍之中不知熏了什么香,令人神清气爽,精神振奋。
他循着记忆向暖香坞深处去——当年即便他被软禁于此,却因为心爱之人就在身边,苦闷之中凭空得了一丝慰藉。
如今故地重游,他满心都是当初那些甜美的回忆,此时忆起,却别有一番苦涩味道——或许他这个年纪,想起往事,苦涩才是正常的。
最终皇帝陛下驻足于一幅画跟前——《明妃图》,即将出塞的王昭君怀抱着琵琶,依恋着故土。
说来也奇,这画的笔触色调似曾相识,皇帝陛下却记得原先暖香坞里从来没挂过这幅图。
一时兴起,皇帝陛下竟真的向前微微探身,去检查画像上那些题字。
“皇上可认得绘制这画的画工?”突然,一个清朗的女声,在皇帝陛下身后响起。
皇帝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梅若鸿,朕记得他,是朕下令将他处死的。”
双文苍白着脸,像个孤魂似地站在皇帝背后。她听见对方这么回答,右手中那柄手铳,登时缓缓地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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