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念讶然:“莫非你还想现场示范给我看?”
“那也不是不可以。”
她看了一圈餐厅,只见现在用餐的人还不多,连服务生都还没全部就位,只见一个东南亚还不知是中东血统的女孩子一边整理着服务生统一制服的衣摆,一边匆匆地拎着包走进员工休息室:“这个怎么样?”
Matthew微微一笑:“这没有难度。”
餐点一道道端上来,Matthew虽然有中国血统,但在习惯和口味上完全是一个英国人,筷子抓得像凶器,拿刀叉却很优雅。隔了一会儿,那个女服务员走过来,Matthew朝她微微一笑,她脚步稍停,用中东口音的英语问:“先生,有什么是我可以为您做的?”
Matthew还是笑了一下,抬起眼看着她。
叶念心裏咯噔一下,不得不承认这微笑极有杀伤力。
他拿起桌角上压着的菜单,递了过去,说了一声“埋单”,然后取出钱夹,直接拿出个人支票簿,在正面写下几个数字,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用极缓慢地动作将支票翻过来,抬头凝视着那女孩子,潇洒地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把支票推了过去,微笑:“我不太清楚需要多少小费,但是我很喜欢你的名牌编号,你不会介意把!”
那女孩子红着脸用双手接过支票,飞快地转身走了。
叶念看得愣住了,一直等到乘电梯回到客房才问:“你就这么肯定她会打电话给你?”
“一定会的。这样临时打工的服务生,身上的包和鞋子却都是一线品牌。”Matthew微微一笑,“这是成年人的游戏,你想玩吗?”
“我有男朋友,何况这种游戏,我玩不起也不敢玩。”
“男朋友?嗯,这样说来,你下了飞机却没有打电话给他,他也没有打给你,你确定你们之间没有问题?”
叶念语塞。
“我知道你们中国人的传统观点是‘一个成功的男士,他背后必定有个支持他的女人’。可我见过很多,那个男士背后时常不是只有一个女人,可能有几个。可见这样的观点并非全然正确。而在我看来,真正的爱人不该只站在身后的,她必须要站在他的身边,互相扶持,一起承担外界的压力。”他转过头,眼神温润,“叶念,你还是一个小女孩,离有阅历的女人还差得太远。”
在香港四天半,叶念觉得自己差点被那个混血男人给洗脑,虽然她认同他其中一部分观点,但是对于那所谓的“成年人的游戏”还是不能认同。
回到本市那天正好是周末,叶念先回公寓放了行李,拎着给陆晴带的一袋东西,准备去家里找她。
也真是无比凑巧的事情,她经过公寓旁边的茶楼时,正好从月亮的落地窗看见不该看的一幕,如果要用一个确切的词语来形容,那么就是“相亲”。
林修的对面坐着他的母亲,他母亲边上则坐着一位年轻女子。
叶念没有急着走进去兴师问罪,而是在外在站了一会儿,看林修神情冷淡的样子,这相亲的事只怕也并非是他本意,更加有可能是他母亲用什么理由把他叫出来的。易云初不行的话,也还有别的人选,大约她是怎么样都排不进被考虑的范围里去了。
叶念不由得失笑,说她是怎么也罢,临阵退缩也好,反正她是真的不打算把自己送上门去让对方嫌弃了。之前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紧张,生怕给对方长辈留下不好的印象,可是一旦放开这个思想包袱,忽然觉得其实怎么样都是无所谓的。
其实在回程的飞机上,她一直想着如何把自己的一切向林修和盘托出。他能理解也罢,不能理解也罢,她是真的想过要坦率面对的。
现在应该是不需要了吧。
没有将来也无法被长辈认可且祝福的恋情,她想,她耗不起,也承担不起。
她走过去,推开茶楼的门,径自走向那一桌,明知故问:“林修,你在这裏做什么?”
林修抬起头瞧见她,微笑着站起身:“妈,这是我的女朋友叶念,你们见过的。”
那个年轻女子立刻反问:“你有女朋友?”她气呼呼地推开椅子,“你有女朋友你还来相什么亲?!”
沈音看着自己的儿子,虽然是笑着说话,眼神却有点严厉:“这件事我怎么不知道是我记性不好忘记了,还是你根本没把妈妈放在眼里,有女朋友了连说不说一声?”
这话说得有点严重了。叶念看看林修,只见他的表情亦是无可奈何:“实际上,我提过不止一次了,大概是你没留心。”
“行了,我不管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拜托在叫我出来之前先商量好,我也是很忙的,为了这次相亲连美容院的预约都取消了。”那年轻女子一甩单肩包,踩着高跟鞋气势汹汹地往外走,差点撞到一个端着托盘的服务生。
叶念甚至想,如果这混乱的场面不是发生在她面前,而是在电视剧里,她大概会很想笑。可惜偏偏不是。她轻轻拉了一下林秀的手:“我不打扰你们了,我想你今天是要回家吃完饭的吧!我现在也要送东西给陆晴。”
林修不等她松开手,立刻回握住:“叶念……”她的体温总是偏低一些的,还没到冬天,手指已经冰冷了。
叶念抽回手,朝林修的母亲道了声:“沈阿姨,再见。”
有一点意外,叶念以为回到公寓以后会面对一室冷清,却不想林修居然在。
他对着笔记本电脑,细长的手指敲击着键盘,时不时的停下来去翻旁边那一沓厚重的英文书,听见身后有动静,头也不抬地说了句:“叶念,帮我倒一杯咖啡可以吗?谢谢。”
叶念“嗯”了一声,走到厨房里泡了一杯蜂蜜柚子茶。
林修看也没看就接过去喝了一口,他虽然食不知味,可是这迥然相异的味道太过明显,不由抬头看了她一眼:“这稍微有点甜。”
叶念站在他身边,轻声问:“林修,你现在有没有空?我有话想和你说。”
“你说,我听着。”
话虽如此,他的注意力却始终都在电脑屏幕上。难道今天相亲的事他真的不打算解释一下?还是觉得她会理解,不会无理取闹?
叶念看着自己的手心,那些细细的纹路凌乱的纠缠在一块:“林修,我以前从来都没问过你家里的事,你家有家族企业吗?”今天相亲的那个女孩性格骄纵,打扮入时,全身上下细致到饰品,全部都是大品牌。
林修打字的手顿了顿:“家族企业?这倒没有,我爸原来是一家公司的首席执行官和董事,现在已经半退休了。”
“你今天实在相亲吗?可是要相亲的话,也应该等我们分手以后吧!”叶念顿了顿,还是说了出来,“还是说,你想分手?”
林修怔了一下,放下手上正在做的工作,站起身来:“叶念,你别胡思乱想。”
“你这是第二次对我这么说了。上一回的时候,我站在门外面,听见你和易云初说话,然后你告诉我,别胡思乱想。”叶念看着他,“你真的不喜欢她吗?”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这样想,我真的和她没什么,一直以来都没有那种关系。”
“不是,我是在问,你是不是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她?如果没有我的关系,你们会不会走在一起?”叶念抬手在他唇上按了一下,“说实话。”
“如果没有你,会的。”
“你对她一直有好感?”
林修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那你是喜欢我哪一点?”
他还是说不出来。
叶念突然想,如如果她现在突然说分手会怎样?可是这两个字太沉重,临到头,她却说不出来。
林修看看她垂下眼,睫毛在眼底打下了细碎的阴影,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碰触她的脸颊。叶念偏了一下头,让他的手落了空,忽然说:“这几天事务所都会比较忙,和你一个房间,我怕睡不好,所以……”
林修收回手,隔了好一会儿才说:“好。”
叶念侧过头看着他,笑了一笑,右颊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林修,你真的很好,可惜我不够好,以后……”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
林修适时的打断了她:“你今天刚回来,应该很累了,早点休息吧。”
叶念“嗯”了一声,欲言又止的瞧着他,再低头看着地面:“那你也早点休息。”她走到书房门口,又回过头去,只见林修还站在原地没动。
“到香港那晚,我应该给你打电话的。我那时候其实还在和你赌气,所以没打。”
她没有打,他也没有打。他们在这个时候还算是有默契,不是吗?
林修没有接话。
“对不起。”叶念也不知道自己今晚为什么会变得多话起来,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却又说不出来,“易云初跟我说,对不起要轮流说才有意思,不能让你一直来哄我包容我,对不起。”
这是从香港回来以后,在事务所开工的第一天。可是,叶念一踏进审计组的办公室,就觉得整个气氛不对劲,虽然大家都不会在上班时间闲聊天,可是如此沉闷的寂静还是头一回。
叶念在自己的办公桌边坐下,打开电脑,先登录邮箱查看邮件,只见其中有一封是来自合伙人群发邮件,让每个员工去底下附着的网址看详情。
打开国外网站的速度都是比较慢的,尤其是这种流通量很大的新闻网页。等整个页面都显示完整,叶念也将这则财经新闻的内容读下来,只觉得一颗心都沉了下去:事务所总部突然爆出虚假账目的丑闻,目前已经被起诉,整个情况并不被看好。
而开庭审理该案件的日子,是在她和Matthew在香港的第二天,今天是开庭的第四天,也是最后一场,国内和欧洲大陆有时差,可能到下午就会有结果。
真是一个多事之秋。
叶念关掉网页,打开数据表,开始专心致志地做自己分内的工作。
周围的每一个员工也和她一样,没有人讨论整个事务所是否会因此一蹶不振的话题。
临近中午的时候,合伙人把几位高级经理叫进办公室,五分钟以后,Matthew回来,语音沉重:“总部已经传来消息,我们是败诉方,很可能要被别家国际会计师事务所收购,也就是说……要倒闭。”
他说完后,便回到高级经理办公室去了。
周围还是一片沉寂,所有人又埋下头,继续做事,偶尔会有人用英语讨论一句和工作有关的事。除此之外,无人说话。
等到下午的时候,合伙人再次群发邮件:事务所总部宣告破产,大中华区的业务被DT等三家事务所收购,人员变动要等兼并完成后公示。
坚固的华厦,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倾塌。
这个世上,大概不会有什么坚固到不会破碎的东西吧!
立信有百年历史,在国内也有二三十年的基础了,还不是说倒闭就倒闭?
之后几天,事务所里的部分员工先后自动离职。立信破产的消息一被确认,立刻有大型的集团公司来找上门来挖墙脚。
叶念也接到不少类似的电话,她都一一婉拒了。
第一周的暴风期过后,事务所开始最后的收尾工作。因为员工数量剧减,各个组别的人手只能调配着用,人人都忙得晕头转向。
本来,事务所的员工在各大公司就是很不受欢迎的人物,现在因为虚假账目的丑闻的缘故,他们都快被指着脊梁骨痛骂了。
这个时候,团队的理念才真正清晰起来。“荣辱与共”这个词很贴切。
叶念还是负责银行这一块,之前做过审计,收尾工作做起来也很趁手。对方财务人物一直在耳边冷嘲热讽,大概觉得这样总算能出一口恶气。
这些话,她全部都当做没听见。
等办完所有程序,正好是中午,她走出财务办公室,正好迎面碰伤林修的母亲——这一回绝不是碰巧,她是刻意在等她的。
沈音还是如往常乙班,发髻梳得一丝不乱,银行统一的职业套装上没有一丝褶皱,是十分干练的职业女性。
“叶念,你现在要急着回去吗?不急的话,我们一起去吃顿饭。”
叶念看了看表,她可以休息一小时,然后赶下一家:“好。”
其实对方还算是客气的,从落座开始只东拉西扯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大概是不想影响她等下吃饭的胃口,坚持要等吃完饭以后再切入主题。
叶念体贴地为对方打开话题:“沈主任,如果您是想和我谈林修的事情,我想您其实不需要太担心了,他会做出一个很好的选择的,我们在这几天应该就会分开了。”
沈音没想到她会说得这么明白,反而有些尴尬起来:“叶念,我知道你是一个很懂事的女孩子,只是……”
“我知道,结婚这样的大事,应该是和适合的人一起,林修是该差不多安定下来了。”
“其实,你也不是不好,怎么说呢……个性有点强。林修的工作很忙,你也很忙,你们都这么忙,以后哪里有时间顾到家庭?而且据我所知,你的父母……嗯,叶念,你以前有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
叶念垂下眼:“没有,我从来都没有想过。”
“你也要想一想,专心工作是好的,可是也要顾着别的方面。女人是年轻不了几年的,毕竟婚姻对女人来说还是很重要的,对不对?”
叶念点点头:“等空下来了,我会好好想一想的。”
服务生端着托盘走过来,开始上菜。
沈音夹了一块鱼放到她的碗里,温和地说:“林修比较喜欢吃鱼,口味偏清淡。不知道他有没有对你抱怨过,我烧的菜不太好吃?”
叶念微微一笑:“嗯,他说他以前读书的时候,经常会饿肚子。”
“作为母亲,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情就是有这么一个儿子,他从来都没有让我和他爸爸担心过。”沈音执着筷子,微微出了一会神,又摇摇头,“只有过一次,他想去外地读大学,还要读计算机专业。我们本来都以为他会念商科的,我先生有一些产业,本来是想交给他的,这个林修有没有对你说过?”
叶念早就感觉林修的家世不错,但是好到什么程度,她是一点也都看不出来。林修过的日子,也就是和普通人没两样,上班、回家两点一线,偶尔会和朋友出去打球聚会。她摇摇头:“林修只说过他想读计算机的专业,为此还和家里人争吵过。其他都没有说起过,我也就没问。”
沈音微微惊讶:“你一点都不知道?”
实际上,除了那次生日收到的项链之外,她都没有让林修为她买过些什么,两个人的经济很独立的,不过现在要说这个也没有任何意义。
“大概是因为我自己也觉得,我们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所以觉得问了也没有什么意思吧!”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沈阿姨,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我和林修在一起的目的。我的父母离开得比较早,有很多道理,他们来不及一一教给我。可是什么该做,什么又是不该做的,这些我还是懂得的。”
沈音还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有说,中途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发觉叶念已经把账给结了。她有点不好意思:“本来应该由我请客才对。”
叶念潮她笑了笑,笑容很柔和。
沈音注意到她笑起来嘴角还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年轻的女孩子大多是漂亮的,现在倒觉得她笑起来很干净很可爱,不是那种刺眼的漂亮,看着会觉得很舒服。自己儿子会喜欢上她,其实一点也不奇怪。
叶念看了看时间,歉然说:“啊,我下午还要赶去另外一家银行,必须得走了。”她站起身,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低声说,“如果我父母还在的话,我想我拿到第一份工资就可以请他们吃饭。结果一直到现在,我才有机会请一位长辈坐在这裏。真的,谢谢您。”
她习惯性地撩了一下滑下来的头发,再朝她笑了笑,道了一声“再见”,就转身走出去了。
沈音坐在那里,忽然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碰见现在已经成为自己丈夫的男子,那个时候,他刚辞去在大学里教书的工作,下海经商,家里人都觉得他们不适合在一起。
那个时候,她是怎么想的呢?
夕阳渐渐落下,天边是一大片火红色的晚霞。现在的天气已经渐渐冷起来了,再往后,天只会黑得越来越早。
叶念汇报过手头上的工作进度,搭乘电梯下去,相邻的一幢商务大厦的一楼是旅行社,电子显示屏幕上正滑动这最近可报名的旅行团。
叶念站在外面,直到显示屏上出现了“欧洲十日游”的字样,才推开门走了进去。这个时候,旅行社里的员工也正要下班,见她进来还是热情地问:“这位小姐,你想报哪个团?我们最近都有不同路线的旅游团,国内比较热门的有三亚、漓江、香格里拉和——”
“我想看一下去欧洲的行程。”
“好,请稍等。”
叶念翻看了一下行程表,问:“最近的旅游团是什么时候出发?”
“最快的也要四十天以后出团。”
“没有再早一点的吗?”
工作人员在电脑里查了一下,抬头说:“有一个团是十五天以后出发,现在还有一个名额空着,可是要办护照的话已经来不及了。”
叶念从包里取出护照:“我已经有护照了,是不是只要签注就可以了?”
“是的,这个签注是我们旅行社统一去办的。既然小姐你已经有护照了,是可以报这个团的,请问是现在付团费还是明天再过来?”
叶念打开皮夹,抽出一张信用卡:“可以刷卡吗?”
“可以。”
叶念在银行账单上签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把旅行社的协议书放进包里。十五天已经足够结束掉事务所里一切收尾工作,接下来的一个多月的时间就是等待事务所并购后的整顿及分配流程。她既然决定在这个非常时期留下来,自然还是打算在这行继续做下去。
她还算是喜欢这份工作,更何况,事务所的工资待遇很好,她可以学到很多别的地方学不到的东西,以后就算一个人生活,也是能够做得很好的。
叶念回到公寓,林修已经回来了。这几天,她已经不再加班了,而林修正好是碰上ERP项目进行的关键时期,时常要晚上八九点后才回来,有时候干脆不回来,及时回来也是埋首在一大堆文件里,不和她说话。
他最近烟瘾变大了,有时候一个晚上就会抽调一包,就算开了窗子,整个客厅里还是有股散不去的烟味。
叶念换好拖鞋,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轻声说:“林修,我想……有些事要和你说。”
林修头也没抬:“能不能再等一等,恐怕我现在正忙。”
“可我必须要说,五分钟就够了,可以吗?”
“叶念,等我把手上的文件看完好不好?你打断我的思路了。”
叶念不知道他这样是不是故意不给她说话的机会,遂叹了一口气:“好吧,你先忙,我不打扰你。”
她站起身,慢慢走到客房门口,自从分房以后,本来渐渐搬到他衣柜里的衣物又慢慢地搬回老了。他的东西和她的东西,只要看一眼就能够分辨出来,真正要带走的也不多,整理起来其实是很快的。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离二十五岁不远了。
这个年纪,身边的确是该有一个可以谈婚论嫁的男子了,只是为了热切的恋爱而存在的感情没有再继续维持下去的必要。
她不可能谈一辈子的恋爱,然后再和那个人同居一辈子。
叶念边整理衣物边回想,她曾经是为了什么而喜欢林修的呢?那个时侯,在最青涩的年华里,有很多很多记忆被她刻意遗忘。
她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
是她刚进入高中不久的运动会上。
她一直在体育上没有什么特长,也不是进拉拉队,结果就被拉去当裁判,给竞赛的选手计时。五千米长跑开始之前,林修班里参加这个项目的男生因为低血糖而体检不过关,不能上场,必须要换一个人去跑。刚刚过跳高复赛的林修就被班主任应推了过去。当叶念把名字和选手编号再重新登记的时候,他就站在旁边,微笑着把她粗心写错的数字指出来。他没有抱怨被强迫跑长跑的事情,尽管他可以抱怨。
当然,那个时侯她其实也没有想过要喜欢他得。
她一直都不太容易为谁而动心。
后来下雨了了,他撑着伞站在跑道上,看着他们一个个从前面派过去,然后渐渐地,差距拉开了。跑在最前面的毫无意外是校队的国家级运动员。
最后,林修是第三个跑到终点的。
他是从那天开始喜欢上他的,虽然是暗恋,虽然那暗恋还是无疾而终。
他们的九年有一大半时间都是空白的,填补过了明确还是不能全部都填满,是她不够努力,也是她忍受不住压力而放弃。
只是有些东西,比如家庭,是她再怎么努力也弥补不了的。
第一年,她拿着矿泉水撑着伞等在跑道的终点,五千米长跑,他是第三个到达的,全身已经湿透,不知道是被雨淋湿的还是汗湿的。当她尽自己的能力把伞举到最高的时候,他握着伞柄把伞推过来:“别光顾着遮我,你自己也淋到了。”这一刻,她怦然心动,这种感觉直击心脏。
第二年,她从陆晴手里接过烟,心裏有一个声音叫嚣着堕落,他站在身后叫了她的名字。
第三年,他们乘坐同一辆公交车,却驶去不同的地方。她以为这就是结局。
第四年,无人同她庆祝高考的胜利。她在冷气充足的图书馆电子阅览室里看老电影,jack对rose对“You jump,I jump”,可最后泰坦尼克号撞上了冰山;黑发英俊的巴特勒船长热烈地爱着那个绿色眼睛的女子斯嘉丽,可最后还是孤身回到曾经抛弃过自己的家乡……原来世事都是如此不尽如任意的。
第五年,她在孤儿院当义工,照顾有自闭症的孩子。她看着这孩子一个人待在角落里,把洋娃娃的手脚掰断,突然觉得恐慌。她想自己会不会有一日也变成和这孩子一样。
第六年,带着打工赚来的旅费,踏上了去某中部地区的志愿者之行。刚开始时的目的是带着功利的,可是最后脏兮兮地对着照相机镜头时却抑制不住笑得甜美。一位同去的学长说:“叶念,我们交往行不行。”当他们开始计划将来的时候,学长却又告诉她,他们不适合,他的父母不会同意他们在一起的。她平静地接受。最后他却说她的性子太凉薄。到底是她天性凉薄还是现实太冷酷?
第七年,她走出象牙塔,开始在另一个陌生的世界慢慢摸索。
第八年,他们重逢。原来她还记得他,他也还记得她。
第九年,他们分享空间,分享温暖,分享喜怒哀乐,分享了所有,却不能再继续分享今后的人生。
Love would wear out。
爱是会被磨光的。
于是巴特勒船长离开了,他回到曾经驱逐过自己的家乡,离开了他深爱过的女子。那女子有一双翡翠一般的眸子,她太坚硬太独断独行。巴特勒船长说,爱是会被磨光的。他的爱已经被她的自私和顽固磨光了。
林修对她的感情也同样被磨光吧,她不想看到那一天。
叶念合上旅行箱,拉上拉链,扣起锁。
她以为这将是旅行的终点,原来只是一个停靠站而已。
停靠过了,还是要重新出发。她从来不曾停下脚步。在这个世界上,她是弱势的,所以才要比一般人付出更多努力,只有这样,才不会给别人凭心情而定的。怜悯或是轻蔑地看待她的机会。
客厅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味。
林修这时也没有在看文件,他一抬头便看见叶念走出客房,身边还有不可能被忽视的行李箱。叶念站在客厅里和他对视,他沉默,手里的烟几乎快烧完了,才回过神来把它摁灭在烟灰缸里。
其实一支烟烧到尽头,也不过是一对灰烬而已。
而一段感情若是到了尽头,不管你如何挣扎,它还是会归去它应该去的方向,没有一丝迟疑。
叶念看着他,低声说:“我想我还是搬出去住会比较好。”
她看过一本叫《伤逝》的书,书里那对青年男女不顾家里人的反对走到一起,他们只剩下彼此。
可是今后呢?不被父母认可的婚姻又能维持多久?热情退却,冷战开始,最终升级为争吵和谩骂,原本的甘之如饴的牺牲都会成为刺伤对方的利器。
她看着书中的那个女子苦苦挣扎,最后走向绝望,最后消失,觉得全身都发冷了。
她太自私了,只是不想被责怪。
她活该下地狱,却不想被爱着的人怪罪。
她页不得不退却,林修这样理智的人,难道真的会头脑发热和家里人翻脸?其实,就算他真的肯,她也是舍不得的。
林修摸到烟盒,裏面已经空了:“为什么?”
“我想分开一段时间会比较适合,如果你觉得——”
“我觉得?你都帮我安排我所有的决定了,何必还要过问我的想法?叶念,你真的很自私,你只想得到你自己。”
叶念觉得眼皮跳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又开始像那晚在楼下对着易云初冷嘲热讽的时候一样,胃里突然隐隐作痛。这真是要命,为什么好像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忽然发觉她其实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
叶念不想跟他争吵,反正这也是最后那么几次见面的机会了,等到真正分手以后,他们也不会再见:“林修,你还是少抽点烟把,咖啡喝多了对胃也不好。”
“不要转移话题!”林修募地站起身,有点不堪忍受地看着她,“叶念,你告诉我,我是什么地方让你这样不满意?我从来没有对谁像对你一样,事事都迁就,事事都想做到最好。我想了解你的全部,结果你呢?你统统都看不见!你一直抓着我做错的地方不放,从来都没有真正相信国外!”
他大概是真的生气了。
至少,从交往到现在叶念都没有看见他的脸色这样难看过。而很久以前,他也对她发过脾气,最后还说了依他的性格绝对不会说出口的话。走了一大圈,好像又兜回了原地,他们都在原地踏步。
叶念看着他,低声说:“对不起。”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道歉的话,实在是一点价值都没有。”林修深深地呼吸几次,尽量把语气放缓和,“你自己算算看,这几天到底说了几次抱歉?道歉也没有这样廉价的。叶念,你是想要逃避吗?就和那个时候一样,消失一段时间以后再若无其事地出现,然后让我也陪着你一起当做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叶念微微一怔,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
“我现在已经二十七岁了,而上一回玩这种游戏的时候,我还没读大学。叶念,我们还能够玩几年?”
“什么游戏?”叶念想,她应该是明白的,只是还有点不敢确信,他居然什么都知道了。
林修看着她的眼睛,步步紧逼:“那时候,你转学了,我现在终于知道原因。我一直都在等,等你愿意把这些都和我说,可是你没有。”他本来也不想拜托在景阳高中教书的大学同学去打听的,只是,自从在酒吧听见她和陆啨说的那些话,他还是这样去做了。而得知这个结果的时候,他想他的心情是惊慌的。他不想一直成为那个最后的知情者,“你死都不愿意说。”
“所以,你是在责怪我?”叶念有点麻木的问。
“你也不是小孩子了,非得要做到这么绝,就像那时候一样?”林修觉得烦躁异常,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宁可挖苦我一顿也不愿意把实情说出来,你觉得这样很英勇吗?很能干吗?结果走了这么多弯路,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自己,我什么损失都没有!”
叶念热不住抬手按住胃部,她是真的被刺到痛处了,她的人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彻底转弯,他现在全部都知道了,还反过来责怪她做得不好:“那个时候……我宁可挖苦你一顿,也不愿意对你说,是因为我有自尊心的……我那时候会喜欢你,真是得了神经病,没想到这么久以后,我还是一点都没有长进,还会喜欢你这样的人……我是不想对你提起,因为我觉得根本不用提它,我报复伯父一家是因为我记恨他们,他们是罪魁祸首,可是你---你配让我怨恨吗?”
“你说什么?”
“你以为你是谁?你还远远没有重要到那种地步,能让我一直念念不忘地惦记着。我都还没有来怪你,你反而来责怪我了,这未免太可笑。我现在是很庆幸不必和你共度今后的人生,不然我一定会比当年更加痛苦。”
“你……再说一遍。”林修无意识地摸到茶几上的一样东西,那触感是冷冰冰的,一直冷透到骨髓里。
叶念发觉自己的大脑回路已经无法运作,但嘴巴还是能够继续说话,并且言辞清晰,语气平静:“再说一百次都一样,你---”
“够了!”
只听不远处响起“砰”的一声碎裂声响,那只钢化玻璃杯居然被林修一次摔成碎片。他站在那里,像是承受着无法忍受的疼痛一般,脸色泛白,是和他白皙皮肤不大一样的惨白色。
叶念恍然有一种错觉,他刚才差一点就想把那钢化玻璃杯砸到她身上的,只不过在最后硬是换了发泄对象。
他出神片刻,像是发泄过怒气后终于有些缓和过来,冷冷地说:“钥匙留下,出去。”
叶念把钥匙放在玄关的柜子上,拎着行李箱径自走了出去,还顺手帮他带上门:“顺便送你一句临别箴言,你有自恋型人格障碍症,还病得不轻,应该尽早去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