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掖庭局中辛苦而枯燥的日子,仍在继续——晨曦,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兀自沉睡的宫人们就被管事宫女的大嗓门给吵醒了。
小妗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翻了身,四肢这样一动,顿时就疼得龇牙咧嘴。其余没睡醒的宫人们则纷纷发出难受的呻|吟,挣扎着坐起来,胡乱地拿起床边的衣衫就往身上套。
内局裏面一向都是如此,早出晚归,跟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家人极近相同。其中最苦的掖庭局和奚官局就更是如此。老宫女们常常说,这些罪籍和犯妇,不是来享受的,日子若是过得太舒服,也不怕折寿?
因此很多宫人都曾笑言,她们就是一些皇城里的农人,守着这一座巨大的田,终日埋头操持和劳作。苦熬过了最美好的年纪,寂寞地绽放、又寂寞地凋零,花开花落人不知。
昨日的深夜里还是下了雨,雨很大,哗啦啦地敲打着窗扉。却没吵到通铺上沉睡的宫人们。累成那样,怕是连打雷都不会被惊醒。
这样在晨曦的时候,天气凉了些许,雨后初霁的天空却是蔚蓝蔚蓝的,宛若一块莹润剔透的碧玉,干净得连一丝云彩都没有。
阆苑裏面很静,只有一阵“刷刷”的声音,在空旷的地方里显得尤为明显。
一个白色绢裙的女子,正挽着袖子,在围栏前洗着马匹。晨曦的阳光照耀着她的面庞,略显苍白的肌肤呈现出一抹剔透的红晕,该是因为用了力气,显出几许清隽,几许柔弱,几许端庄,还有一抹出尘的仙气。
明媚的阳光在她的周身笼罩上一层清浅的光彩,抬起脸来,用袖子擦了一下染着汗的脸颊。那一双眼眸,黑嗔嗔,眼底若有幽意,是连最纯粹的黑曜石都要为之失色的。
在这时走进来的宫婢,算是掖庭局裏面的老人儿,年岁不大,却已经在宫裏面待了很多年,刚跨进苑门槛,就不由得停驻了脚步。
“你……是新、新来的……婢子,还是什么人?”她结结巴巴地道。
掖庭局裏面,何时有了这么一位神仙似的人物;
就像刷马这样的活儿,不可谓不脏不累,她却是做得很熟练。
韶光抬起头,脸上含着淡淡的疏离,“前几日过来的。”
“前几日……”那宫婢想了想,捂着唇咳嗽了一下,稳着心神道,“管事的让我过来找一个刚从司宝房过来的宫人,你、你就是?”
韶光颔首。
“随着我过去南苑一趟,管事妈妈有新的活计交给你办。”
此刻小妗正提着木桶走进来,盛着水的桶很沉,单薄的身子着实是吃力。一听见要将韶光带走,急忙就扔下了那桶,也顾不上飞溅的水花,上前拦着她,“奴婢也跟着去。”
管事的宫女瞪起眼睛,刚想出声呵斥,韶光轻声道:“圈里还有几匹马没有洗刷,你且留下来。”
小妗咬着唇,一直摇头。
韶光攥了攥她的手,“听话。”
马圈的南侧是一片开阔的空地,是专门开辟出来给主子们用来遛马的,往北还有一大片竹林。平素不允许宫人随意出入。留下一个小妗,只有传事的宫女和韶光两人,经过了那道金漆红柱的牌楼,裏面便是用栅栏围起来的放马场。
在放马场外则是竹林,那里一年四季都保持着葱葱郁郁的颜色,挺拔秀丽,其中就有枝叶挺秀细长的凤尾竹,金黄色枝干上镶有碧绿线条的琴丝竹,枝干上生有花斑的、清秀婀娜的湘妃竹,还有楠竹、墨竹、华箬竹、寒竹……都是珍稀品种,由雨润水土之地进贡而来。
而这一处在宫城的最北侧,遥远且偏僻,除了昭阳宫、麟华宫、凤明宫等几座宫殿的宫人能够持腰佩出入,宫裏面其余的人并不能够往来。因此甚少有宫婢在此,只有几个小太监拿着大扫把在清理地面上的落叶。
“你就在这儿等着,待会儿自会有管事的过来带你。”
传事的宫女说罢,自己就先行离开了;
临走时,还不忘回头望着一眼——独自留在竹栅栏前面的女子,一袭纯白色的绢帛宫裙,亭亭静立,丝毫没有贬谪之后的怯懦和瑟缩,反而是端肃沉稳,在举手投足之间,正是透着那种经由尚仪局精心调|教出的大宫婢才有的得体大气,淡定而从容。
雨眠望着望着,忽然就明白了,难怪殿下看到或端丽或美艳的女子,都不会有任何的动心。有这样的珠玉在前,再如何的乔张做致,怕是都入不了眼吧。
她收起脸上一贯的颐指气使的表情,不由就摇着头笑了,调回目光,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南苑。
面前那一片开阔的草场,在蔚蓝的天空下尤其显得壮阔,扑鼻而来的,都是浓浓的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沁人心脾。春至放马场,草尖儿刚刚泛了青,融融的牧草一直绵延至北侧的竹林边缘。
像她们这些宫中的女子长居深闺,很多是贵富世家出身,都是望族的千金,素日里就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识得弓马骑射。然而独孤皇后却是曾经辅佐君王打下过江山的女子,手握闺阀,亦是个能够统兵打仗的将才,巾帼之身,却不逊须眉。
韶光跟在皇后的身边多年,也曾几次来过这裏。可是这一回,心裏却着实是有些没底。
领事的宫女走后,在空旷的草场上,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韶光深吸了口气,隐在绮花萝袖裏面的手不禁暗自地收紧。
该来的始终都要来,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又是何人。
马蹄声,由远及近。
就这样在不经意间忽的闯入了耳畔。
韶光闻声回眸,正是在东面圈养着上等马的南苑的方向传来的,只片刻的功夫,就瞧见了一人一马的影子。隔着太远的距离,看不清楚马背上面的是谁,仅凭着模糊的轮廓,不知怎的,心里面就隐隐约约地想起了一个人。
她抬眼地望着,须臾,那一匹通体雪白的烈马就飞驰了过来,速度很快,就直直地朝着她而来——
直到已经离得不远了,也丝毫没有减慢的意思。烈马一直到冲至跟前,眼看就要撞上了,那马背上的人陡然一勒缰绳——烈马一声长长的嘶鸣,前蹄高高地扬起,刹那之间,堪堪就在韶光的跟前停住。
“吁——”
明媚的阳光顺着雪白而飘逸的马鬃,投射到她的脸上,一片缤纷迷离的光彩。若不是此刻她就站在烈马的蹄前、险些要被背驰而来的速度给掀倒的话,或许还会为马背上之人的精彩骑术而喝彩。
然而只是在反应的一瞬间,马上的人长臂一揽,她整个人就被拦腰抱上了马背。动作很稳,利落地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刚坐稳当,身后那人一声长喝“驾”,烈马一声嘶鸣,就又撒欢似的飞驰了出去。
她几乎是来不及挣扎,就坐上了颠簸的马背,而那结实而温暖的胸膛就紧贴在身后,一只手抓着缰绳,另一只手则还在她的腰上。韶光仰起头,刚好瞧见男子的下颚,生出了些胡茬,却反而增添了几分阳刚的气概,唇角略微上扬着,微笑的弧度,仍旧是那绝美倾世的风姿。
“呵——”
果真就是他。
原本绷得很紧的心绪,忽然就松开了;
韶光下意识地抓紧了马鞍,在烈马疾驰中,风从耳畔嗖嗖的过去,吹起了额间的青丝如缕。两旁的竹林、牌楼、竹栅栏……从眼前一一倒退着过去,不禁就生出了万丈的豪情。
这样一直快到竹林前的栅栏,他才勒着缰绳将马停驻。
茜素红的锦缎衣袂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等杨谅下马站定了,回身想将她抱下来,刚朝着她伸出手去,韶光单手扶着马鞍,已经一个利落的动作下了马。看得他愣愣的,须臾才有些啧啧。
韶光不由就笑了。
“还笑呢,真是个没心没肺的。”杨谅将马拴好,即刻就折身回来寻她。
才几日而已,却仿佛度日如年。
杨谅的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面颊上,些许染红,是刚才被风给吹的。在清隽的眉黛下,是一双黑嗔嗔的眼眸,仿佛是点了墨的深潭,眼底若有幽意,仿佛是让人一眼就能陷进去。
他的眼眸有些深,直看得掉不开视线,下一刻就想将她搂进怀里,再也不放开。
“殿下怎么过来了呢。事先也没打个招呼,奴婢还以为是……”
韶光这时抿着唇,有些余悸地道。
“以为是谁?”杨谅不由挑起眉,问。
韶光有些莞尔,没有接茬,随即顾左右而言他地道:“奴婢这一次可没有食言。”
她是在说之前他曾多次嘱咐过的,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让他知道她的消息的事。
——就在掖庭局前来带人的时候,她已经让小妗过去司籍房将那消息告诉给绮罗。绮罗必然会明白,她的意思其实是让她转为告诉给凤明宫的大宫婢董青钿。因为同时就一并嘱托了千万莫要意气用事,要等她的消息之类的言辞。
只是没料到,还没等她再次将消息往外送,他的人就已经到了。
杨谅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却也知道她在岔开话茬。这一回,却并不打算这么轻易就放过她。
“你可知,自从你进了掖庭局,我整颗心都跟着你过来了……我知道你不是第一次进来,你又说你会自保、不会吃亏,可是这几天不是东宫就是内侍监,不断的有人来将你带走,又带回来……我就更是担心,担心得要死。”
他看着她的目光忽然更深了,灼灼的视线,仿佛能够燃烧一切的夜火,带着咄咄的侵略味道,仿佛要将连着这几日来的相思之苦都尽数讨来。
“我想你,发了疯的想你。恨不能即刻就到你的身边……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了。只知道一贯随性妄为的汉王,算是栽了……”
低沉喑哑的嗓音,叩击着耳鼓,引起似有似无的轻颤。
韶光从未见过他这般神色,下意识地咬了一下唇瓣,不禁就流露出来了些许的柔弱。
然而这一咬唇,恰好就触动了他一直都繃着的某个心神,他的眼眸顿时转深,那满腔满怀充斥着的情绪,已经急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决堤而出——几乎是没有任何忍耐的、也不想有任何忍耐的,他趋步欺身上前,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肢,另一只手扣着她的后脑就吻了上去。
她的整个人都被他禁锢在怀裏面,而他结实的胸膛压迫着她柔软的身体,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之时,灵巧的舌就推开了贝齿,开始在她的檀口中攻城略地。
唇齿间的纠缠,勾起无尽缠绵而炽热的温存,被深吻的女子好不容易才回过了神,却只能无助地承受着他的索求。从来都是恣意洒脱的逍遥王爷,岂知道也有这么霸道而浓烈的一面,就如此刻,他紧紧地箍着她的腰,不让她挣扎分毫,唇舌在不断地索求、探寻……
一直到将她吻得喘息不匀,都仍是尚未餍足。额头抵着额头,他的唇瓣蹭着她的,嗓音低哑地呢喃,“跟我说,刚才你想到了谁……”
韶光绯红着脸,感觉自己吐出的气息都是热的。而这般亲密的紧密贴近,尽管她双手按在他的胸前,却阻隔不开半分距离,周身萦绕着的满是他的味道。脸不由更红了。
杨谅见此,心神不由一荡,俯下唇,轻啄了一下她的唇瓣;
然后是柔软的耳垂,伏在她的耳畔低声轻哄着道:“告诉我,在你面前的人是谁?”
哪里还能想,还能有谁……
她咬着唇,眼睛里矇着一层氤氲的水气,显得愈发楚楚动人。像这样红着脸、眼睫轻颤的模样,连平素那些许凛寒的、端肃的、凌厉的气韵,全都不见了。许久,有些羞赧和嗔怪地推了推他,手上也没使什么力气,越垂越低的脑袋,那脸颊染着红晕,一直红到了耳朵根。
杨谅凝视着她,那一瞬间,清浅的瞳心忽然就变得很亮,恍若是阳春里明媚的桃花。
“是我,对么?”
韶光的瞳心盈盈闪动,抬起眸,望着自己倒映在他眼底的那一抹影子;
原来,他一直都在这裏。
无论她身处何处,经历着怎样的祸端和挣扎,只要她转过身,他始终都在。
“为什么,为什么对奴婢这么好?”她不答反问地道。
“因为是你啊。”
很轻很轻的嗓音,在他的唇间悠然滑落。而他一贯恣意飞扬的言辞,此刻却是再简单不过,似乎这本就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
韶光抿唇,眼底流露出淡淡的笑意。此时一直看着她的男子,唇角不禁弯起一道优美的弧度,也跟着微笑,抓着她的手,凑到唇边吻了一下。然后就牵起了她的手,两个人肩并着肩,一起牵着马从草场上走过去。
和风,青草。
柔暖的阳光。
跟在身后的雪白烈马甩着头,不时打着响鼻,却是很听话地随着他和她的脚步。耳畔只剩下达达的马蹄声。头顶上的天际是瓦蓝瓦蓝的,脚下是融融的青草地,那些青草被太阳晒得很暖,踩上去有种很舒服的感觉。
“这几天,受欺负了吧?”
他侧眸看着她。
韶光低着头,看着自己的一双绣履轻踏着新嫩的青草,闻言轻轻地摇头。
“那就是做重活了?”
韶光抿唇,又是摇头。
杨谅轻轻地叹了叹,牵着她的手揉捏了两下,“还是出来吧,出来吧。之前你说是在宫闱局裏面,还有很多未完的事、很多未料理的人。可现在已经在掖庭局了,比起宫闱局,这裏实在是太凶险了些。”
韶光在这时候抬眼,“刚刚领奴婢过来的那个宫婢……”
“她叫雨眠,曾经是凤明宫的人。好多年前因为渎职而被贬谪进来,后来相继就跟在掖庭局管事女官的身边,在这裏没有品阶,手里头却有着不小的实权。”
他毫不隐瞒地道。
“奴婢瞧着她年岁不大。若是在很多年前,也该是还小的时候吧……”
杨谅点点头,“我记得,以前她好像就是负责柴薪蜡烛的。有一日贪睡,忘记了时辰,结果险些将侧殿给烧了。”
尽管最后只烧着了殿内的挂缎,却仍被宫正司的人谪了很重的罪。那时他刚好不在宫里,等董青钿过去看她,在奚官局裏面已经被折磨得只剩下了半条命。等他回宫之后,得知此事,怜她年纪小,索性吩咐换了个地方——一样是获罪之人的去处,掖庭局却是相对好些。
他说得轻描淡写,韶光却明白那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究竟有过怎样艰难的过往。
不由就是喟然了一声。
掖庭局在内侍省宫局六部之中,算是最复杂的一处。因为裏面的宫婢大多本身都是罪籍,其余就是些犯了错、亦或是谪罪的女官和宫人。无论是哪一处,想把手伸进掖庭局裏面来,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这样各种身份、不同背景、各种目的的人杂处在一起,裏面的关系就更是盘根错节。
一个掖庭局,毫不夸张的说,几乎是占据了整个宫掖的势力划分。
想要在这样的地方熬出头来,又历经多年而保持留存,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当初她也是因为那样的身份,完全处于一种任人宰割的状态,其间几多辛酸苦楚,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体会到的。
这样的叹息,不禁让他停驻了脚步,牵着马缰,整个人侧过来看她。那烈马也跟着一并停了下来,俯下雪白的大脑袋,啃着地面上青草。
“我多少也知道些掖庭局的情况,并不是个简单之处,”杨谅拉着她的手,“出来吧,嗯?”
韶光仰着脸看他,须臾,轻声道:“可奴婢也是第二次进来了。既然第一次都能够全身而退的话,这一回,也必定会安然过关的。”
略显苍白的容颜上,一双黑嗔嗔的眸子,迎着明媚的阳光,眼睛里流露出一贯少有的那种笃定的、自信的、明朗的神情。那样的神采,却是连朝露都要为之逊色的灿烂。
他静静地看着她,半晌,轻声道:“万事小心,莫要逞强。”
轻暖的阳光将两个人的影子投射在草地上,风吹起草尖儿轻轻拂动,仿佛是一波一波碧色的涟漪,在心间柔柔地荡漾。
已经记不清是多少次了,多少次,他用这般哄孩子的口气哄着她。而一向是淡漠冷持惯了的女子,每每遇上他这落拓不羁的人,居然仍是认真而轻肃,对他的这些话,甚至没有感觉到一丝的突兀和戏谑。
——他也是与她打过交道的人。以前的很多见识过她手段的,无不是避她如蛇蝎。唯有他,却始终认为她柔弱可欺,担心她被人欺侮。
韶光感到有些失笑,却忽然又有一种暖暖的感觉。那种感觉,很实在,也很温暖,就像是在冬日里晒着太阳的温暖。
低头望着自己脚尖,她抿着唇,唇角边绽开轻暖的笑靥。
尚宫局的搜查仍在进行。
尽管内侍监的一个内常侍已经折损了,却仍没有挡住尹红萸的脚步,已经从宫局六部而逐渐牵连到了几个主子的宫殿,似乎已经将明光宫曾经的嘱托忘记得一干二净。宫裏面的流言一时间甚嚣尘上,很多人因此都说,自从太后执掌中宫以来,这一年好像过得格外艰难,比起当初宫闱的大清洗更甚。
四月二十三日,东宫急召了一大批医官和医女。
成海棠忽然呕吐,几日不止,且食不下咽。太子几乎将医署裏面的所有当值的人都召进了浣春殿,一同忙乱的号脉、会诊、开方子……足足忙活了两个时辰,出了一身的汗,最后才得出了结论:
害喜。
掐算着日子,成妃腹中的孩子已经将近五个月,害喜的时候是最初的两个月内,也早过去了,现如今又来了一拨,倒很是少见。
东宫上下无不是虚惊一场,把成海棠也折腾狠了,还没等医官们退出去,就躺在床榻上沉沉地睡过去。太子起初还跟在一侧守着,太子妃沈芸瑛也在,后来殿裏面来了人,就将太子给请走了。沈芸瑛又待了一会儿,朝着浣春殿内随侍的宫婢交代了几句,也施施然地离开。
——等成海棠再次醒过来时,都已经接近晌午时分。医官们开的药早已经熬好了,黑漆漆的一大碗就放在托盘上,热了一次又一次,就等着她醒来后服用。
宫婢伺候她坐起来,等喝了药,却又吐了一次,喝等于没喝。
宫婢们又急忙忙去再煎一副药,再喂给成海棠喝,成海棠的嘴裏苦得已经没有了知觉。
“娘娘,传午膳么?”
这时,有宫婢低声地询问。
成海棠靠着软垫缓了许久,闻言摆了摆手,道了句“不急”,又道:“待会儿吩咐小厨房多做几道爽口的小菜吧,本宫实在是没什么胃口。另外,去司宝房请余掌事过来。”
婢子闻言点点头,挽着手后退了下去。
——余西子这几日却是烦透了。
自从尚宫局的邬岚烟带着大队宫婢,在绣堂裏面摆阵似的等着她,一切似乎就都开始不顺起来。
只不过眼下被这么一闹,绣堂裏面除了平素修补器具的一些活计,反而是闲了下来。离换季之期还远,又没了堆叠的事务要操持,她现在终日就只剩下陪着成妃用膳、游园……近几日又因成妃身体不适,心情反而比之从前开怀了很多,索性就在殿后面的苑子里,一起晒晒太阳、赏赏花,日子倒也过得十分慵懒。
此时此刻,眼瞧着快到了晌午时分,她起身掸了掸裙裾,也没等浣春殿的宫婢来请,自己就先往东宫的方向走。
——这已经成了每日雷打不动的习惯。
两处相隔不近,徒步也需一段时间。等到了殿前,也不用任何宫婢通报了,一应伺候的宫人都认得她,是现在成妃跟前的红人儿,均不敢怠慢,无不是点头哈腰的,尽量做到礼数周全。
跨进寝阁,殿内仍是熏香如雾,暖意过甚。
几个伺候的婢子,围拢在成海棠的床榻前,说话的声音很清楚地传了出来——
“奴婢倒是觉得,宫裏面的这些个医官,真是有等于没有。”
“这些话,怎是你一个奴婢能信口胡言的。还不赶紧伺候娘娘梳洗。”
“奴婢说得难道有错么?那些医官,一个个的都是听着主子的口气说话,主子说什么,她们就添些唬人的词儿再说一遍。倒是殷勤得很,三四个人一日轮流着、四五遍地来看脉,几个医官商量着立个方子,一大碗一大碗的苦药,喝了也不见效果。弄得娘娘一日换四五遍衣裳,坐起来瞧病,实在是与身子无益啊。”
“说你胡言,越发上脸了。若不是娘娘瞧着你麻利爽快,怎会将你招进殿裏面伺候,还不小心自己的嘴。否则早晚撵出去省事儿。”
余西子听到此,不由探头往裏面望了一眼。只两日未过来的光景,竟不知道在成海棠的殿裏面,何时多了这么一个人物。
余西子听着那声音有些耳熟,撩开帷幔跨进殿里,内里寝阁处,隔着一道琉晶垂帘,成海棠恹恹地侧卧在美人榻上,一侧的宫婢正拿着巾绢给她擦汗,还有宫婢伺候她穿衣。
有一个道身影背对着立在帘子裏面,等转过身来,那眉眼果真是见过的。
尚宫局,蒹葭……
她,不是在福应禅院裏面,被杖责而死了么。怎么还会活生生地站在这裏?
余西子擦了擦眼睛,以为自己是看错了,这时候,成海棠也瞧见了她,有气无力地抬起手,道了句:“是余司宝来了,快进来坐。”
余西子应声进去,目光在那蒹葭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就看着成海棠道:“娘娘感觉怎么样,今日身子可有好些了?”
成海棠摇头,“都是害喜闹的。一日看了好几遍,总是不见好。”
余西子因听见了刚才那两个宫婢的对话,知道了些许,用锦帕给她擦了擦汗,道:“娘娘倒也是个死心眼儿,何必将那衣裳脱脱换换的,着了凉,反而病上加病。”
“真是让余司宝见笑。”
成海棠很瘦,怀了孕,胳膊和双腿都不见胖,脸颊稍显圆润了一些,已经五个月的肚子隆起来了,形状尖尖的,像是个男孩儿。
余西子的目光再次落在蒹葭的脸上,不禁又是一阵狐疑。
自己日日都陪着成海棠一处,怎么不知道忽然就多了这么个人……
余西子想到此,忽然就有些烦闷。连着将近两个月了,司宝房被尚宫局弄得终日人心惶惶,本来就缺少管事的,现在连韶光都被麟华宫贬谪了,自己身边更是连个出谋划策的人都没有。却还要每日过来给成海棠分忧解难。只不过,这成妃也跟着去福应禅院祈福过,怎么会不知道这曾经供职尚宫局的蒹葭,一度在蔡荣华夫人的身边伺候,后来又在扶雪苑私通偷情的丑事中,作为幕后指使的牵线人,被宫正司当场抓了个现形。
现在的浣春殿裏面正孕育着皇室最纯正的血脉,同时也很有可能是帝国未来的储君,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就让一个曾经罪犯不赦的宫婢,进殿裏面伺候呢?
她又是何时来的?
就在她百般思虑的时候,殿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不好了,不好了!”
声音很急促,紧接着就是殿内的宫婢走进来朝着成海棠禀告,随后跟着一起来的,却正是司宝房裏面的一个宫人。显然是来找自己的,刚才那连声的呼喊也是她发出来的。
余西子赶紧对着成海棠告罪,而后转过身,不由嗔怪地责问道:“有什么事不能回去说,偏要进殿裏面来打扰成妃娘娘。”
居然找到了这儿来,简直是太没规矩了。
余西子面上显出几分愠怒,然而成海棠却以为这是余西子故意想让她知道什么事,索性就摆了摆手,让那宫婢将话讲出来。
“娘娘恕罪,实在是司宝房裏面大事不好了,奴婢一时着急,才,才……”
余西子不耐烦地蹙眉,“到底怎么了?”
“掌事……”
那宫婢即刻就俯身过来,刚想悄声禀告些什么,就被余西子有些嗔怒地一挥手挡开,“在娘娘面前,有什么不能明言的,难道还有什么藏着掖着不成?照直说。”
“是,是。”
那宫婢唯唯诺诺地点头,弯着腰道,急急地道:“掌首,大事不好了,刚刚尚宫局将房裏面的人全都带走了,还有局裏面的其他几房,据说好像是查出了什么,眼瞧着就要大开杀戒了。”
成海棠握着茶盏的手一颤,没拿住,茶盏“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茶水四溅。
伺候的宫婢忙眼尖地过来将茶盏收拾起来。
余西子当时就站了起来,都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