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慧如蒹葭,怎会不明白这些。
可她终究不愿去想的是,即使他常驻宫城,一个是禁衞军统领,一个是宫闱局女官,只是偶尔远远地互望一眼,些许旖旎情愫,其实并不足说明什么。若是他真心有她,怕是早已冲破束缚,怎么还会有此等的克制和隐忍?
在这世上,原没有两情相悦而不能在一起的事情。
“怀有满腔满怀的深情,却偏偏遇上这样的男子。将门世家出身的萧琉冕,有一些男儿的血气和刚烈,可惜宫中多年,权势和利禄蒙蔽了心智,更多的却是明哲保身的懦弱和矫情。让他为了一个失势的宫婢求情,恐是先要担心是不是会影响前程吧。”
略微叹息,韶光清淡地道。
“中看不中用,就是说他那种人喽。”绮罗抱着胳膊,嗤之以鼻地道。
“罗姑娘又不曾爱过,怎么懂!”
小妗站在韶光的一侧,接茬道。
绮罗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难道你就爱过……”
“奴,奴婢……”小妗的脸瞬间涨红,噎得说不出话来。
韶光望着那渐渐离去的倩影,却不再说话。
——不是我的错,是你会错了意,也用错了情。
那箫琉冕虽然没说出口,但她从那样的目光中能够读得出。想必,蒹葭同样会懂。
自从那日以后,箫琉冕再也没有来探望过蒹葭,甚至从浣春殿前这一处巡视而过,也都是步履匆匆。跟着他多年的几个随扈都认得她,每次遇见,她仿佛都能从叹息的目光里,看到他们心里面的惋惜——
若还是昔日尚宫局裏面的司级女官,位高权重,多好;
哪里像现在?不仅连着靠倒了三个掌首,即使是跟着容华夫人,容华夫人因犯了宫规而被诛杀;而后进了浣春殿,连怀有子嗣的成妃也死了——晦气缠身,真真就是一个不祥之人!倘若再跟萧统领有什么来往,岂不是要将他都连累了。
现在成妃都已经死了,作为她的近侍宫婢,没有跟着一起死,不是应该去央河小筑了么?还留下来做什么呢……
……
可是自从福应禅院回来,她侥幸捡得一命,就已经改过自新了啊。不仅是蔡容华,即使是跟着成海棠以后,她也一直是忠心伺候的!
——蒹葭很想去分辨。
然而面对着那些避之犹恐不及的目光,那些嘲弄的、讽刺的、鄙夷的、奚落的脸色,她张开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又尤其是想起那俊朗英武的男子、昔年的青梅竹马,往日里的亲密历历在目,现在却早已弃她如敝屣,就更是口苦得不想争辩。
这就是宫裏面呵。
银色的月光顺着窗扉透进寝阁中,照亮了地面的一块。蒹葭坐在妆奁前,面对着菱花铜镜,一下一下梳理着自己的青丝。如墨的长发披在肩上,映衬出一张清丽无双的面容,苍白而美丽,咬着唇的模样,肩膀有些颤栗。
明日宫正司的人就会过来了吧……这不,白日里就有相熟的宫婢跟她说,好好收拾一下,央河小筑是苦寒之地,不好过呢。
微颤的肩,簌簌若风中残蝶;同样在发抖的,还有她的手。
白皙的手指放下梳子,转而从妆奁里拿起那一枚碧玉剔透的簪,颤抖的手指,颤抖的发簪,尖锐的簪尾,正对准着自己的脖颈。
喉咙吞咽了一下,她闭上眼——
该是很疼吧。
碧玉穿透喉咙的滋味,会很凉很凉,届时血如泉涌,也会让她不能开口求救。最后血液阻塞了喉管,就会让她因窒息而亡。
竟是选择了这样一种痛苦的死法。
蒹葭苦笑了一下,在心裏这样一遍一遍地上演着慷慨赴死的过程。那颤抖的手反而是稳了,不用睁开眼,就能感觉到喉咙那跳动的地方,只要对着那一处,狠狠地往下扎,一下,只一下,就好了……
她猛然使了狠力,可就在这时,手腕被人蓦地从后面强硬地扣住。
蒹葭惊讶而意外地扭过头,就看见那一袭纯白绢裙的女子,略显疏淡和冷漠的面容,以及洞悉一切的眼睛,黑嗔嗔,眼底若有幽意,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韶……韶姑娘?!”
“年前才从福应禅院里捡了条命回来,怎么,就这么不珍惜么?”
平直的语调,波澜不惊,仿佛根本不是在劝解一个频临自杀的人,更像是在叙述再寻常不过的事。
蒹葭咬着唇,“我是宁死、也不会去央河小筑的!”
“我知道,因为廉锦枫在那儿……”
她淡淡地看着她,淡淡地道。洞悉一切。
若是无人提及,怕是都已经快忘怀了,在当年的尚宫局裏面,赫赫有名的几位女官中,不仅是蒹葭和岚烟,还有一个锦枫呢。廉锦枫。只是在后来的争权夺势中,廉锦枫落败,被调到了央河小筑,同样是做了一名五品女官,却常年守着寂寂皇陵,无法回到宫城一步。那又是怎样一段血雨腥风的过往。
蒹葭低下头,用很轻微的声音道,“是啊,你都知道。”
央河小筑是廉锦枫的地方,若是她去了,廉锦枫是不会放过她的。
“与其在昔日的败军之将手中死去,倒不如现在就死了,也好过临死之前被奚落、被折磨。我是宁愿死、宁愿死……”
女子悲怆而哭,精致的妆容被泪水弄花了,反而有一种凌乱残忍的美。
韶光有一瞬的默然,须臾,一抹幽幽的叹息,自檀唇滑落:“若是真的不想离宫,那就留下来吧。跟着我。”
蒹葭一怔之后,更加惊愕地抬眸看她——
“什、什么?”
“留在宫裏面,从此以后就跟着我。”
宫闱中若有宫婢调迁,无论升贬,必是由司籍房负责登记造册。这一次,自然是需要重新伪造个身份,甚至细致到家世、年纪和名姓。皆要修拟。
“为什么不干脆藉着这次帮蒹葭再造身份,将她许了那箫琉冕。不就皆大欢喜了。你如今在琼华宫宣华夫人跟前,这点小事,恐怕是易如反掌的。”
绮罗一边翻着登记册,一边如是道。
“即便在一起,也不会有好结果。”韶光简单地回答。
绮罗不雅地翻了白眼,嘀嘀咕咕地道:“你可真是,所谓送佛送到西,管的还真多。要我说,人家可是郎有情妾有意,反倒是你哦,自作主张拆了姻缘线呢。”
韶光忽然侧过头,笑着望向绮罗:“你在想什么?”
绮罗放下那册子,“别说我是小人之心,只那岚烟可是你一手整死的。蒹葭与她曾度朝夕,又患过生死,岂止是情同姐妹。难道你就不怕她饮恨在心,伺机反噬?”
给她安排个好归宿不就行了,非要留在身边作甚?万一哪日掉过头来,简直是自寻烦恼。
绮罗没说那么多,但韶光却明白她的意思。
“我看人一向很准的。”
绮罗叹了口气,“可我还是觉得不对,不像你的风格。”
“宣华夫人在宫中势单力孤,仅凭着昭阳宫的宠爱,根本不足以跟其他几座宫殿对抗。更遑论是明光宫。她需要更多的助力。”韶光轻声道。
“就凭一个蒹葭?”
绮罗扁嘴,不置可否。
韶光笑:“你忘了,她姓什么。”
总是蒹葭、蒹葭的叫着,凡倒是忘了,其实人家还有一个姓氏——“宇文”。
这也是她当初从容华夫人身边跌落,甚至是牵连进扶雪苑夫人混淆皇室血脉、忤逆犯上的罪名裏面,还能一直被留存着的原因。那样庞大而威望的家族,即使最末一支的庶出,身份和地位也是不容小觑的。就跟皇后娘家的“独孤”一姓相同。
但是成海棠死了,按照律法,她即将要被发配到央河小筑。这是不争的事实。但若是宣华夫人留下她,她远在边疆驻守的父兄能不对琼华宫感恩戴德么。
“难怪呢。我倒是说,明明是旧时的宿敌,你却前事不计。这样的良苦用心,却是为了宣华夫人。”
绮罗重新翻开那登记册子,细细扫看下来,停顿在某一处,用狼毫笔轻轻圈了一下,而后颇是满意地露出了笑容。
窗外的树枝纷纷摇落,韶光望着落在树影下的斑驳阳光——或许吧,但也是因为那份真心,打动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