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夜,晚星,残月。矿场的马车中,掌上了小拇指长短的一截蜡。飘忽的烛火映在正闭目养神的程云鹤脸上,将一道道日益加深的皱纹衬得如同沟壑。唐安没有阖眼休息,只要一闭上眼睛,他仿佛就会看见改朝换代的血腥画面。白天的时候,秦天告诉了他太多大唐高层不为人知的秘密,一个个光耀体面的世家背后,又有哪一家不是用鲜血堆起来的?万代忠诚,理想很丰满。可是扪心自问,能够大公无私一心为国的人,普天之下能有几个?当初跟随老皇上闯天下的那一代,他们身上有着太深的皇家痕迹,除了和皇室绑在一起,他们根本别无选在。而在局势动荡的今天,有些人看到了一条更为宽敞的道路。比如万家。万家并非唯一倾向于东方家的人,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他们有着自己的看法和打算。为自己谋求后路固然谈不上错,可他们错就错在太小看皇上的手段。他们忘记了,皇上始终都有一把最锋利的刀。程云鹤的身边就放着一把刀。刀鞘朴实,油亮,雪藏在其中的刀如同陷入了沉睡,任谁也无法感受到丝毫血腥气。但唐安很清楚,能够陪伴程云鹤经年不换的宝刀,又怎么会少饮了鲜血?忽然,唐安想起了程采夕的那句话——她说她不会让程云鹤死。程云鹤既然身为飞天门主,暗地里又是四大家族之一,又会遇到什么危险?她到底为什么要担心程云鹤的安危?这半年又发生了些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唐安经不住心下的疑惑,呵出一口白气道:“老爷……”“在外面,还是叫我门主的好。”程云鹤徐徐睁开双眼,再度将取下的面具挂在脸上,掀开车帘看向外面漆黑的街:“快到了吗?”唐安摇摇头,苦笑道:“今天知道的这一切,大大出乎了我的预料。没想到当年险些冻死街头的少年郎,现在却能和鼎鼎大名的飞天门主同乘一辆马车。不过在唐安看来,有些人好像并不喜欢门主的这个身份。”程云鹤道:“谁?”“大小姐。”唐安紧盯着他的眼睛,见他眼神有些躲闪,便知道自己猜得没错。“门主,想必你已经把你的身份告诉了大小姐,对吗?”程云鹤叹息一声点了点头,道:“有些事情,我隐瞒了太久。如果不是东方远行暴起发难,或许他们一辈子也不会知道这个秘密。但是现在,我要为他们安排好后路。采和的心性你也知道,就算我告诉他我的身份,除了会给他增添烦恼之外根本于事无补。所以……我告诉了采夕。”唐安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大小姐之所以要离家出走,是因为她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曾经她最为钦佩的门主,居然会是自己的父亲。而她作为亲生女儿,居然被蒙蔽了这么多年——她是在恨你骗了她。”“不止如此。”程云鹤摇头道,“她恨我,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因为我要她离开飞天门。”离开?以大小姐嫉恶如仇的性子,天生就是做公人的料。她难得找到了自己的价值所在,却要被最敬爱的父亲责令放弃这一切,放弃自己生活的全部意义,她怎么可能不恼?她想要反抗,却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一个和自己如此亲近的“双面人”。那张慈祥的脸和威严的青铜面具慢慢重叠,温情与敬重相互交叉,让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她只能借酒浇愁。唐安很同情大小姐的遭遇,也总算明白了一些她矛盾的内心,叹息道:“老爷,我一向尊重您的决定,因为我觉得您总是对的。但是今天,我却要站在大小姐一边。”似是想起了程采夕满脸心碎的表情,唐安严肃地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目标,哪怕您是她的父亲,也不能草率地替她决定未来。”“活着的人才有未来!”程采夕有些激动地吼道,却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稍微平复一下情绪,叹息道:“唉,有些事情,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咦,难不成这期间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唐安知道程云鹤肯定会告诉自己,也不打算多问——他今天已经知道了太多秘密,所谓虱子多了不怕痒,哪怕程云鹤告诉自己大小姐不是他的亲生女儿,恐怕他唐安不会觉得惊讶。程云鹤沉默一会儿,问道:“唐安,你可知道我为何一直再未娶妻?”男性疾病不知道困扰了多少成功人士,没想到连老爷都不能例外。唐安满脸同情,却装糊涂般地摇摇头:“不知道。”程云鹤沉默一会儿,徐徐说道:“皇上已经告诉了你,我们程家在四大家族中占据了一席之地。但是飞天门这个组织实在是太过特殊,它和皇上贴得太近,表面看来最是风光,暗地里却也最为凶险。为了保证臣子不生异心,皇上能够高枕无忧,所以……程家只能一人得势,其他家眷尽为庶民。说白了,这是皇上压制程家权势让程家保持忠心的手段。所以,四大家族之中,只有程家是个例外:其余三家都是整个家族,而所谓‘程家’,却只有我一个人。”唐安悚然动人,这才知道程云鹤有多么不容易。整个家族只留一人,除了忠诚于皇上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倚仗。因为他们不能结党营私,不能借助亲人奔走经营扩大权势,他们只能保存一个人。那个人每日每夜所做的正是背地里得罪百官的事,折在飞天门手上的官员多的数不胜数,恐怕任何一个朝廷命官,都对飞天门没有任何好感。同样,他的身份需要绝对保密。因为他知道的事太多,恨他的人太多,想要利用他们的人更多。假如作为门主的程云鹤被怀有不臣之心的人收买,那皇上就等于半条腿迈进了鬼门关。忠诚,孤独,保密,铁腕。这四点,是身份飞天门主必须具备的素质。比如程云鹤哪怕在人前总是一副精于算计的商人模样,转变身份的时候却从来不曾摘下那张青铜面具。这张面具,就等于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