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香腮半抬,状似邀吻,今上俯身相就,相距不过一尺。这样叫人想入非非的一幕赫然上演,娘子们都未经人事,彼此交换了眼色,面红耳赤。就连一心盼着他们敦睦的太后也不由难堪,他们小夫妻恩爱固然好,可大庭广众下不知道避讳,岂不有失体统?欲出言制止,想想不合适,描红的主意是她出的,官家执行得一丝不苟,没什么错处;可要是不制止,这满屋子嫔妃看他们蜜里调油,终归难掩凄凉。不临幸也就算了,还往人家心上捅刀,于皇后也没有好处。
所幸今上还算自省,失态也不过一刻,很快便收回笔来。众人都看过去,但见皇后眉心花钿精巧,那种一勾复一绕的匠心,不是她们眉梢潦草的一笔能比拟的。有了对照再看彼此,发现今上把她们的脸当成了朝臣的奏疏,倒挂的一弯新月,像极了随手应付的批对。感觉有些屈辱,又有些心酸,却不得不继续把这幌子顶在脸上。
罢了,人家是皇后,高看一眼也是应当。再瞧贵妃,她的那一撇和她们没什么两样,顿时又煞了大半的性。这宫掖之中毕竟只有一位皇后,元后正妻,岂是她们这些人可比肩的。
皇后也有些羞臊,但扭捏不过一瞬,旋即敛神,又恢复了以往神态。对太后笑道:“今日孃孃和诸娘子都在,我和官家编了两出傀儡戏,想请众位替我们分个高下,也给大家助个兴。”
这倒是稀奇的事,官家这人素来无趣得很,从不愿意在这种地方花心思。现在迎了一位皇后,有了这么大的转变,实在让人惊讶。太后喜得面上放光,“今日有眼福了,倒要看看官家和皇后,谁的戏编得妙。”
秾华看了今上一眼,“我和官家有赌约,输赢对我们很要紧,请诸位秉公,万万不可有偏颇。”
众娘子应个是,纷纷落了坐。
外间小黄门搬架子搭幕帐,傀儡戏的戏台不需要多大,也就丈来宽,能容得下两人一马就够了。秾华宫里的侍女和高班先登场,依旧是她原先编写的唱词,咿咿呀呀地演绎下去,一直演到公主入匈奴王帐,与单于结秦晋之好。然后烟波突起,公主无子,遭其他阏氏排挤,单于口称爱她,却没能保护她。一次单于征讨叛乱的部落,回来后发现公主不见了,悲痛欲绝,四处寻找,不得所踪。
屠耋阏氏进献谗言,尖酸唱道:“草原奔腾的野马踏碎她的心肝,天空高亢的鹰唳吓得她终日惶惶。她必定是胆小,逃回了她的家乡,单于莫再念她,莫管她的生死存亡。”
单于却没有听屠耋阏氏的话,他在草原上不停徘徊,喃喃说着:“我六神无主,寝食难安。就算踏遍每一寸土地,也要寻回我心爱的姑娘。”
于是日复一日地走访,从春到夏,从秋到冬。终于有一天,在河畔找到了牧羊的公主,公主告诉他,“离开王庭,非我所愿。他们将我驱逐,将我捆绑。我走过狼群肆虐的高原,翻过虎豹成群的深山,只为寻找你,我的夫郎。”
最后的结局当然是好的,公主回到单于身边,害人的屠耋阏氏也得到了惩罚。只是过程有些曲折,娘子们看得泪湿衣衫。
秾华看他们排戏的时候也会感动,相爱的两个人,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现实已经很残酷了,故事中可以有一个圆满,也算是件幸事。看大家哭成这样,她想她也许有赢的希望了。带着三分得意瞥一眼今上,人家不以为然,抬了抬手,他宫里黄门把傀儡搬上了场。
男人的世界不局限于小情小爱,充满了铁马兵戈的豪迈。单于志在中原,即便公主和亲,也没能阻止他征伐的铁蹄。虽有过短暂而快乐的新婚时光,但是稍纵即逝,匈奴还是起兵,攻破了汉室齑粉一样的边防。
公主哭着质问单于,“你说胡汉结为友邦,永不兴兵进犯。誓言尚在耳畔,为什么转眼就将它遗忘。”
单于当然有他的道理,“胡笳焉能只在塞外回响,匈奴儿郎头可断,鸿鹄之志不可丧。我要将这万里江山赠予你,让你俯视天下,富有万邦。”
终于紫盖黄旗入长安,单于胜利了,然而赢得了天下,终究还是负了她。公主不能原谅单于,一病不起,一个深秋的早上郁郁而终,至死没有再见单于。单于独活了三十年,某一天回到草原,崩于初见公主的山丘上。子孙要将他们合葬,打开公主墓,发现墓里是具空棺,留下了一个千古的悬念,没有答案。
“好好的日子,引得大家流了这么多眼泪,这是做什么呢!”太后拿帕子掖眼睛,靠在椅背上长吁短叹,“我喜欢皇后的那个结局,至少单于和公主在一起,可以幸福地生活下去。可是官家的那个结局,又叫我心疼得不行,两个摆在一起,实在分不出胜负。这样吧,让黄门拿笔筒来,除却帝后,咱们共有二十九人,一人投一支筷子,多者为胜,如何?”
帝后都说甚好,于是各自面前摆了个黄杨木笔筒,嫔妃们纷纷起身,竞争很激烈,你得一支我得一支,难分伯仲。秾华数了数,面前共有十四支筷子,最后一票在太后手上。太后呢,到底还是把筷子放进了今上的笔筒里,“皇后别觉得我偏心,好的结局虽是成人之美,但过后便忘了。官家的故事里,盖世英雄有万丈雄心,也有令人动容的百里柔情。公主死后单于多伤心啊,这样活着,其实比死了更煎熬。我这支筷子是投给单于的。”太后问今上,“那个公主墓为什么是空的?公主究竟有没有死?抑或是成仙了,飞升了?”
今上垂着两眼摇头,“故事到这裏便结束了,后面的我不知道。”
“你编的故事你不知道?”太后诧然,问皇后,“你说呢?”
他的这出戏似乎在影射什么,说不清楚,反正隐约有预兆似的。秾华说:“我觉得公主还活着,她只是不想再留在宫廷中了,也许找了个依山傍水的地方,过普通人的日子去了吧!”
太后无限惆怅,喃喃道:“这样也好……”
秾华输了,心裏有点难过,但不可否认,今上的故事更耐人寻味,她输得也算心服口服。可惜艮岳之行,看来打了水漂,只有等以后了。
众人收拾起心情,召新来的直学士入殿。崔竹筳对今上长揖,复对皇后行礼。今上调转视线望向皇后,他的皇后对崔直学微微一笑,唇角线条别样妩媚。
白天还是晴空万里,入夜时就变了天。风乍起,吹动涌金殿内满堂的帘幔,人不必出去,自有雨前的凉意灌入殿里来。
佛哥关了窗,回身道:“圣人今天受累了,早些安置吧!春妈妈那里不要担心,太医问过了脉,说是脾胃虚寒,已经吃了药,睡下了。”
春渥午后起身上不舒服,歪在阁中脸色惨白,后来被带回下处去了。秾华晚膳前去看过,一直忧心,再三地问:“不要紧吧?眼下还吐么?”
佛哥笑道:“不要紧,已经安稳了,只是还很虚弱,让圣人不要去看她,她歇一晚,明早再来伺候圣人。”
秾华点了点头,“那便让她好好睡吧,我去了还要扰得她不安宁。你去吩咐一声,让人替她准备些吃的,防着半夜里饿。晚间没什么事了,你们也都歇吧。檐下灯笼让人灭几盏,风太大,留神火烛。”
佛哥听她一一指派完了,应个是,“我在外殿上夜,圣人要什么便喊我。”交代完了退出去,反手关上了雕花门。
确实有些乏累了,应付一整天,笑得牙关发酸,回到自己宫里,绷了很久的四肢总算可以放松下来了。卧在围子床上,欲合眼,奇怪神思却愈发清明起来。大概习惯了有春渥做伴,自己一个人睡,反倒不自在了。脑子里走马灯一样,和后宫御妾们相处,总算搞清了每个人的五官和位分。又想起崔竹筳,人多眼杂,先前没能说上几句话,待过两天找个由头去三阁里挑书,借机再和他详谈。
翻来覆去睡不着,最懊恼的还是今天的比试,非但没能怂恿官家去艮岳,自己还欠他一个条件,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越想越气恼,屋里隐约热起来,便光着脚下地,到窗前卷起了竹帘。
外面倒是个清凉世界,天上云层翻涌,一簇簇从头顶狂奔过去,眼看要下雨了。天边一弯上弦月孤苦无依地悬挂着,略微一晃,被流云覆盖住,泱泱宫掖在明与暗的交替里轮回,有种玄妙的况味。
她拉了杌子在窗前坐下,吸上两口气,心情逐渐舒展了些。现在还得再想办法怎么去接近殷重元,几次交锋下来都是铩羽而归,是不是这辈子都没有胜算了?邀他来庆宁宫他也不来,听说今晚可能去贵妃的宜圣阁了,万一他宠幸上了别人,她就算空占个皇后的位置也是枉然。
可是怎么办?她志向虽然远大,却远远没参透做一个妖后所要具备的能力和手腕。其实说难不难,什么都舍出去,以色事人,惑乱君心,就那么简单。可是难题摆在面前,就算她自荐枕席,殷重元对她也不感兴趣,那么费尽力气不是照样无用功么!她的手指笃笃叩击窗户,左思右想,不得要领。最后自己觉得甚无趣,把竹帘重新放下来,倒回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