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眼,一双水汪汪的妙目,朝内殿眺望,冲她摇了摇头。春渥没办法,心裏又着急,今上的怪脾气大家都知道,没有他的传召,谁敢到跟前去?也许他正盼着皇后近身伺候,可她只管忙她的,把人干放着,不知今上心裏什么想头。万一恼起来,怕对她不利。
正团团转,天色逐渐阴沉下来,远处闷雷阵阵,今年多雨水,不久又是一场大雨。
天一暗,殿里自然更暗了,秾华抬头四顾,打算吩咐人替他掌灯,没想到他自己拎着一张胡床出来了。看她一眼,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这样不声不响,眼神和动作满蓄风雷,阿茸和春渥在一旁吓得噤若寒蝉。秾华停下手里的刻刀看他,嘴唇动了动,想和他搭话,最后还是咽了回去。她觉得自己应该自矜一点,否则显得很没气性。既然他来,总有他的说法,这么一声不吭,等着她去巴结么?
她撇了撇嘴,挪动身子换个好姿势,把手里的瓜托起来,对着天光一通照。他沉默着看她,忽然张嘴说来人。阿茸忙上前听命,他指指对面,“照原样再备一份。”
今上要雕花瓜,众人慌忙筹备起来,小黄门跑得气喘吁吁,赶在雨前把东西送来了。他手里捏着刻刀,拍了拍面前西瓜,响声清脆,一刀下去怕是要裂开,便学她的样子由浅入深慢慢雕刻。
大雨磅礴,浇注着檐外青砖,水珠动辄溅起尺来高。她对他很不屑,连看都不看他。西瓜的外皮雕空了,露出裏面鲜红的瓤,她矮着身子左右比对,他也学她的样子左右比对。镂空的花纹里有残留的果皮,她吹了吹,他明明刚下刀,居然也撅起嘴吹了吹。她不耐烦,把刻刀放了下来,耽耽看着他。他也放下刻刀,似笑非笑看着她。
秾华瞪人基本没有胜算,他不同,他是行家,一个眼风就能把人刺穿。她有点灰心了,一手撑住下巴,重新把刻刀捡了起来。
他大概是想气她吧,反正后来她干点什么,他就依葫芦画瓢照学。秾华很生气,受不了他这种幼稚的行为,几次打算质问他,可是想起他平时的为人,又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他有时候真的叫人摸不着头脑,好一阵坏一阵,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到最后负气,心说他不是爱学样吗,有本事继续学呀。从勾片栏杆的间隙里把脚伸出去,伸进了滔滔而下的雨里,然后得意地看着他。
他挑起一边眉毛,若无其事地调开了视线。秾华的得意僵在眼睛里,突然发现真正傻的人是自己,她绣鞋淋得稀湿,他却好整以暇刻他的花瓜去了。
她站起来,气得直喘气,狠狠剜了他两眼,“来人,给我换鞋!”气咻咻转身进殿里去了。
春渥脸上带着诧异又无奈的表情,替她把湿了的鞋袜褪下来,嘴裏喃喃说着:“这是何苦呢。”
“他为什么不上当?”她气急败坏地问春渥。
春渥抬头看她,简直像在看一个傻子,“官家怕没有鞋替换吧!”
她终于嗤地一声笑起来,脑子被水泡坏了才和他玩这种小把戏。他从来就不是肯吃亏的人,自己这样做,在他眼里又是傻事一桩。
“嗳,我不要见他了。”她捂起脸,顺势倒在榻上,“赢不了就算了,还叫他看尽我的蠢相。我平常明明很聪明,遇见他就变得那么笨,真是八字犯冲……”
春渥没接她的话,但是另一个声音响起来,“大婚前合过八字,我与皇后相得益彰,并不犯冲。”
她慌忙撑起身,顿时觉得尴尬,无措地整了整衣裙道:“官家今日逗留涌金殿,臣妾不胜惶恐。请官家稍待,我这就命人准备酒水来。”
他说不忙,冲她平摊开了双臂,“朝服穿了半晌,该换了。可否有劳皇后?”
他面无表情,根本不容人拒绝。内殿又没有其他人在场,她心裏紧张,磨磨蹭蹭过去,真红大袖下的手指抬起来,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覆在了他的腰带上。
她的指尖染蔻丹,猩红的颜色,仿佛雪地里的红梅,凄艳妩媚到极致。攀上他的金玉大带,慢慢舒张开两臂,环到他腰后解扣,姿势简直让人错以为她在拥抱他。
凤池上出的那件事,像刺一样深深扎进心裏,不去触碰,总觉彷徨难耐。若去触及,又怕一个闪失折断了,断在肉里,再也拔不出来。所以彼此都在迟疑,面对着面,也有意要避让开。
他低头看她,灵巧的脸,蛾翅般孱弱的眼睫,略微一颤都叫人心头激荡。大带解下来,放在榻头的香几上,她大概很紧张,咬着唇,慢慢把手覆在他的衣襟上。交领是三寸宽的黑纱镶滚,绣平金夔龙和云雷纹。帝王之象历来强势,她攀上来,便奇异地中和了戾气,变得轻柔和缓,连那怒目的龙首也不那么可怖了。
“皇后……”他嗓音有些沙哑,“今晚我歇在你这裏。”
她手上略一顿,把他的绛纱袍脱了下来,低声道:“臣妾初愈,恐怕力不从心,伺候不了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