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2 / 2)

不待他有所回应,便欲转身离去,却听他在身后一叹,轻声道:“缘起缘灭,缘聚缘散,盼有缘却无缘,只道随缘,岂料缘散。”

我未曾停步,心下对他所说的“随缘”颇有几分不以为然。

礼宴散去,大哥已醉得不成样子,耶律斜轸将他扶了下去并留在屋中照看着他。

我则陪着父亲与耶律绾思、耶律休哥父子分立两侧在门口答礼送客,李继迁先行乘车离去,李继遥却留了下来,站在耶律休哥身边。

父亲拍了拍我的手背说:“今日你也累了,宾客已散,下去休息吧。”

我懂父亲的意思,一会儿他还要与耶律绾思父子入屋交谈,李继遥自然会跟随,有我在场总归不便。我道:“是。”与耶律绾思大人禀明后告退,便去寻耶律斜轸了。

年前,耶律休哥迎娶党项部族公主为妻,隆重的婚礼撼动了整个上京。

婚礼前夕,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李继遥以无亲人在此为由,要求婚礼当日,我跟在她身边作为亲人随侍。

不是奴也不是仆,而是一个作伴的亲人,公主只身嫁来辽国,孤苦无依,大婚时提出这个要求,合情合理。除了耶律休哥出言反对这不合礼数之外,没有人出言反驳,耶律斜轸低声唆使我装病,我却亲口答应了她这个要求。

青儿得知此事后,特意来到我屋中讥讽:“还真没看出来,你竟宽容大度至此。不只把心上人拱手让给对方,还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对方视为亲人。”见我不吭声,她一笑道,“也兴许我猜错了,根本不是你宽容大度,而是早已移情别恋。耶律斜轸虽然没有耶律休哥好,总也是个不错的备选。”

我冷眼向她看去,却见她面露讥诮和一丝恨意。

她怎么说我都可以不予计较,可她贬低耶律斜轸只是备选这让我莫名地恼怒,侧身拿起桌案上的镜子,走到她身边,让她的容貌出现在镜子中,她不知道我所做何为,却听我冷冷道:“我只是想让你看清自己这一刻的样子,你知道吗?嫉妒会让一个人面容和心态都变得扭曲,并因此更加丑陋不堪。”

她顿时大怒,挥手摔了镜子,向我吼道:“论容貌,论出身,我哪一样比你差!你凭什么即能得到父亲的宠爱又能得到他的爱慕!你凭什么?”

他?他自然指得是李继迁。

我敛眸不屑道:“正如你所言,我不凭什么。”不想再与她无谓地争执下去,留下即气又恼的她,离屋而去。

我之所以接受李继遥的提议,并非青儿所言移情别恋所以可以心无芥蒂地去面对,也并非什么大度,我只是……被心底残存的酸与涩所左右。

青儿与李继遥交好,我与耶律休哥的关系,相信李继遥早已心知肚明。不管是不是李继遥使了手段让耶律休哥最终弃我选她,当时她的得意,我的心痛至今难忘。即便今日各有定局,可曾经被伤害的痛依旧在心底的角落,挥之不去。

而今,她又在自己与耶律休哥大婚之日,指名点姓让我去看她的欢喜,这是她对我的残忍,也是她对我的挑衅,既然如此,我又怎能不战而逃?

思及此,我忽觉很累,事已至此,何必伤人又自伤,其实可以寻了借口避开,其实可以显得懦弱一点,只是当利刃摆在眼前时,本能让我不躲不避。

耶律休哥迎娶公主李继遥那一日,天不亮我便出现在了李继遥身边,陪着她梳妆打扮,看着她一脸喜意笑得羞涩而甜蜜。

车辇一路行去,鲜花铺路,欢声笑语不断。

上京,百姓早已等在大街两侧,争先恐后一睹她的娇颜,而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是公主,北院大王的王妃。

而我……只是跟着车辇走的一个陪衬。

一路行去,欢呼之声不绝于耳,到处都是对她和北院大王的祝福,鞭炮响了一路,下了车辇,她笑若春风地对我说:“这都是皇上、皇后对本宫的厚爱。”

我答:“公主身份娇贵,理应如此。”

进了皇宫,我搀扶着她,与随侍婢女、礼官前往正殿外等候皇上传唤。

正殿外,身着喜服的耶律休哥在一众人等的簇拥下,已等在那里。

得知李继遥来了,他回身向我们看来。顺着李继遥的目光,我亦看到了他。

他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我们一步一步向他走近。我忽听李继遥低声对我道:“你说,他在看我还是在看你?”

托着她手臂的我,没有做任何回应。

终于走到耶律休哥的面前,他的目光没有看我们中的任何一个。

礼官将红绸的一端递与李继遥,正要将另一端递与耶律休哥,却听李继遥吩咐道:“妹妹去吧。”

我惊讶地看向了她,却在她浅笑中看到了不容拒绝的执念。

我敛下眸光,平静地接过红绸,一步步走向耶律休哥,短短的几步路,却需要很大的力气才能踏出。手中的红绸终于缓缓递到他面前,动作虽然简单,却已用尽了全力。

良久,他也未曾自我手中接过红绸,只有死寂一般地凝视。

身边奴才接连低声唤他,他依旧无动于衷,尴尬中,大哥笑言道:“新娘子太美,我们的北院大王都看呆了,哈哈。”众人跟着哄笑,可所有人都知道,他明明在看我,他只是在看着我。

众人笑过之后,他还是没有伸手接过红绸,而我的伪装也在他的凝视中逐渐支离破碎。

终于忍不住,抬眼向他望去。

有多久了?不敢看他的眼睛,有多久了?不敢去分辨他眼中的几多挣扎、几多苦涩与我不想看懂、不想知道的悲伤。

我们都清楚,若他接过这红绸,那么在他与李继遥的这段姻缘中,我只是他的一个过去,一个过程,而他们才是最终彼此的归宿。我早已明白结局,所以即便苦涩,还是交出了红绸,只是,他却不接。

何苦,又是何苦?你明知道这已是不可改变的定局,这个定局,明明就是你自己的选择,又为何在这最后一刻变得犹豫?

李继遥紧紧注视着我们,眼中有痛楚有酸涩更有无法掩饰的怨与恨。她想伤我,却终究自伤。大概人都是自私的,想要去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却往往又因证明的结果而感到失望、悔恨。我们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在各自伤痕累累的身上再添一道新伤,她会因此更怨恨我,而我也无法因此而感到快乐。

太过复杂的情绪流转在我们之间,几乎成为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就在这时,传令官跑过来高声道:“皇上宣北院大王、公主进殿!”

可耶律休哥依旧没有动。

四周立着上百人,此刻却静得仿佛只剩下我、他、李继遥三个人。身边奴才急切地小声催促着,他却一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看着我,就那样毫不避讳地看着,似乎已经全然地不管不顾,理智如他,忠义如他,难道也不愿再背负那些不得不背负的东西了吗?

我感觉到了红绸那端李继遥的颤抖,她似乎在怕,怕这个不同以往的耶律休哥在这一刻会做出一些疯狂而不可挽回的事来!

而我眼中已有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