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晚,第四晚,整整两个月……
雪儿和絮儿看我的眼神早已有些异样。虽然白日里,公子即便来了也不会和我多说一句话,可每当夜晚,他都会留宿在我屋中。他没有碰过我一下,只是有一个要求,我必须在床上,哪怕枯坐一夜,也必须陪着他在床上。每次他都只是扯过被角,睡在床边,他不离开,便不许我下床。
只要他不碰我,我可以忍。一晃两个月过去,大概相处的时间久了,防备也变淡了许多。
这一晚,他又喝得烂醉如泥,在楼外守衞的掺扶下才来到我屋中。眼见他醉成这样,原想躲在其他地方,没想到他却拉着我不放,仍有神智坚持着我必须上床陪他。无奈,只好照例缩在床脚,不敢轻易入睡。
夜色宁静,良久,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没想到,他忽然用辽语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被那些人牙子卖到辽国吗?”我隐约听到他似在枕边轻笑,正觉古怪,便听他道,“是我二叔,他想置我于死地!从此一劳永逸地霸占我父亲留给我的一切!哈哈,只是,没想到,没想到,哈哈……”他一声声笑着,越笑越大声,忽然伸手抓住了我的脚,我一惊,正要挣扎抽回,便听他道,“一两银子,你的一两银子……啊?哈哈,一两银子?……”
“你知道那么远的路,我是怎么回来的吗?”明明是那么轻那么柔的声音,却让我觉得不寒而栗。
“一路当乞丐要饭,露宿荒山野岭、露宿街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为了活下去,偷、抢、骗我什么都干过,有时候被人追着打,打得浑身是血只剩下半条命……有时候和一条狗争抢馊食,好不容易讨来半个馒头也会被人打被人抢……
“可我依旧没有放弃。
“我还清楚地记得,你对我说,你其实没那么好心平白无故救我,你只是觉得人世间如狼似虎,怯懦者选择死亡,只有坚强无畏者才会选择生存,你不想看到我轻松地死去得到解脱,你只想看着我,如何在这个肮脏、卑鄙,自私的人世间苟延残喘下去。
“你说得对,这个世间如狼似虎,只有怯懦者才会卑微地选择死亡,所以我必须活着,坚强地活着,活着夺回应属于我的一切!”他握着我的脚,暗夜中,眼中隐有悲伤,我没有再挣扎,任由他这么握着,听他轻声道,“足足半年的时间,我历尽千辛万苦,才走到家,你知道回家后,我第一件事做得是什么吗?”
他问得极轻,但显然没有在等我回答,直接说道:“我最先想到的是去见我二叔!”
“你知道我二叔看到我后做了什么吗?”我心下一惊,听他大笑道,“他抱着我痛哭流涕!”
“哈哈,哈哈!多么感人的一幕啊,多么感人,若非我亲眼所见他用斧头砍死了我父亲,我可能真的会相信是我误解了他,他对我是真的有叔侄之情的!”
原来他生活在这样扭曲的家庭,难怪他会这样荒淫无度,难怪他睡着的时候总是那么不安稳,时常噩梦连连……
“紫悠……”他忽然温柔地唤起了我的名字,眼中竟有泪光,我以为他要对我说什么,却听他用宋语又唤了一遍我的名字,那么温柔,那么怜惜。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声音,便听他用宋语低喃道,“我最不堪的过往,只有你知道。”他以为我听不懂,可我听懂了,他用极缠绵的语调又一遍说道:“只有你知道……”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我看着睡得极不安稳的他,不知该怜惜还是该继续厌憎。
次日他离开时,披风落在了我房里。
自地上拾起,抖落其上的灰尘,不其然,想起他昨夜又一次在梦中蜷缩地喊:“别打我,别打我,求求你们,别打我……”从辽国到宋国,路途遥远,他一定吃了不少的苦。当年,买下他的一两银子不过是自己一时的恻隐之心,从没想过,今生还会再与他有交集并得知他坎坷的经历。
我以为他晚上还会来,照例不敢早睡,更不敢脱衣,一直等着,没想到,接连数日再未见他出现。
她们以为我还听不懂宋语,自旁人断断续续的私语中,我得知,后来有人代我去向驸马爷道歉,一双手被废。
心知“驸马爷”必有来历,可终究没想到对方竟是宋国公主的夫君。后来明白何为驸马,想起那日发生的事,只觉十分疯狂和荒唐。而对公子的真正身份,越发觉得奇怪。
仔细思量那一晚发生的事,公子提及宫中御医那句话想来是有意为我脱困,后来找人代我受罚,其意更是不言而喻。
再思量数日前公子酒醉后的那番话,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我之于他,是有所不同的。尽管这不同的底线我也不清楚到了何种程度,不过,我打算搏上一搏。
每日闷在楼里,见不到外人回家的机会也变得渺茫,我必须走出去,只有这样,我才有可能觅得回家的机会。
而我一定要回家,因为家里有个我思念的人,我们誓言白头到老,我们誓言携手共度此生,不管他现在有没有得知我失踪的消息,我都要坚强的活下去,千方百计回到他身边,给他也给自己以幸福的机会,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会轻易放弃。
权衡之下我决定开始展现自己不同的一面。
今夜公子又来到楼里,走的时候,天下起了雨,有风,微凉。
在他出楼前,我唤住了他,这大概是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主动唤他。
他波澜不惊地停步回头看向了我,一旁相送的雪儿和絮儿也看向了我。我拿着他上次来时留下的披风,走到他的面前,道:“夜色微凉,公子小心身体。”
我递出手中披风,雪儿正要接过,公子却压下了她的手,轻声对我道:“为我披上。”
咫尺之间,系着衣带的手,不慌不忙,他幽幽看着我,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酒香。
贴身随从寒月为他支起了雨伞,眷恋闪过他眼底,悄无声息亦无从捕捉,转念间,他举步离开了风月楼,似乎方才一闪而过的眷恋不过是我的错觉。
上楼时,雪儿停步在我的门外,对我说:“你究竟有什么不同,可以让公子为你那么着迷?”
她说的是宋语,一直以来,我都假装听不懂宋语,闻言也只是回头疑惑地望着她。
她继续道:“就算你被卖来此地前,出身好,但到了这裏,你还不是和我们一样,都是公子养的奴才。”
她似也知道我听不懂她说的话,不禁怅然一笑,自顾地说道:“我从十三岁起便跟在公子身边,为他苦练跳舞,为他做一切能为他做的事,可我付出这么多,也未曾让他那么温柔地看过一眼。”
我微微蹙起了眉,似乎对她说的话很是疑惑,她只以为我听不懂,自顾说道:“公子的心裏满是忧伤,无论我多努力地去接近,却还是被拒之在外,而你,却不费吹灰之力,轻易地让他愿意亲近,你究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手段?”
我还是疑惑地看着她。
她忽而扬起了善意的微笑,轻声对我道:“我特别讨厌你。”
她以为我听不懂,虽然明知她说着厌恶我的话,我还是配合她的情绪,回了一笑。
三日后的傍晚,又是一个雨夜,公子来了。
我站在楼上,远远便看到他打着一把油伞走在雨里,身边没有任何人跟着,也没有人进来通报。只那么静静地一个人,走到园子的池塘边,停住。
斜风细雨,一把油伞终究不抵事,没过多久,他半身衣衫便湿透了。
傍晚乌云下的微光渐渐隐去,四周只余黑暗,他依旧立在雨中,看着什么出神,不曾挪动一步。
忽想起雪儿说:“公子的心满是忧伤。”
我摇了摇屋中的铃铛,不一会儿,楼里的使唤丫头来到我屋外,我将屋中空了的茶壶递了过去,她立刻会意,提着茶壶下楼为我换过。
使唤丫头来去要经过池塘,想必惊动了公子,他终于回过神来转身走向小楼。
到了楼下,许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抬头,看到了楼上的我。
手中把玩的金钗脱手落了下去,他不躲不避,抬手接住了金钗,再抬眸见我躲进了屋去,眸中笑意更深。
而我清楚地知道,他会来我屋里,即便他来此的本意或许不是为了我。
有时候男与女之间的情愫暗生,不是某一方一味地付出,也不是计算彼此相处的时间有多久,而是一些不经意的细节促就的刹那怦然。
既然想要以后跟他出去,又想不受伤害,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在他心裏更加不同,更加重要。
但也要掌握好一个度,否则只会玩火自焚,这个度极难掌握,我自己也毫无把握,不过,为了有机会回家,我总要试上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