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和尚并不住在承恩寺内,他的家在承恩寺东侧的旧王府街。两人说说聊聊,各通了姓名,那和尚俗家姓严,问梁叛晚间是否要在秦淮河便赏灯,若是如此,他愿略备薄酒肉菜招待。当然了,和尚本人吃素相陪。梁叛谢了一声,将这和尚回绝了,他稍晚一些时候便要出城回家。南京和尚吃肉者甚众,即便是自己守戒的,多半也不会强求别人不吃酒肉。其实不独南京,各处都是如此。戒律只是戒律,愿意修行的才肯守。佛门广大,最讲自由,不是真心砥砺修行的,即便不守戒律也不是甚么天塌地陷的大事。说这和尚吃肉,是假和尚,毫无必要,佛经中原是不曾说过和尚不准吃肉的。这些都是静安和尚同梁叛说的,两人一路便讲这些故事,倒教梁叛对佛家颇多了几分了解。当然了,这也是静安和尚自己的所见所解。还是那句话,佛门广大。广大到容得下众生相,既然有众生相,静安和尚一个人的所见,也不过只是大千世界的万分之一罢了。梁叛跟着他一路左转右转,尽在小巷之中穿行。他虽然对此间不熟,但估摸之下,已然察觉到几分不对劲,直觉此处怕是离承恩寺和旧王府街越来越远了。正当两人相跟着又走进一条小巷的时候,梁叛突然停下脚步,喝道:“和尚慢走!”静安和尚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地口宣佛号,继而长叹一声,说道:“对不住檀越,僧人也是迫不得已。”他说着侧开一步,只见对面巷子当中缓缓走出一个人影来,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当这人影出现在巷子中时,这方寸天地之中的光亮突然间便暗了三分。不知是用了甚么秘法,那人的全身都笼罩在一片浓浓的黑暗之中,只有背后的四片钢刃在闪着幽幽的寒光。山潜众,免许皆传,横须大空!横须大空的手中提着一个光着脑袋的孩童,也是一身灰布衲衣,看上去不过四五岁的样子,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有些惊恐地看着静安和尚。除此之外,这小和尚全身僵硬,像是中了传说中的点穴手法一般,丝毫不能动弹。忽然抓着小和尚的手一松,一根粗直的手指在小和尚背后轻轻一推,那小和尚便像是解开了封印,浑身一软,踉踉跄跄地扑到了静安和尚的怀里,转身指着横须大空“啊啊啊啊”地发出了几个奇怪的音节。这小和尚是个哑巴。静安和尚连忙将小和尚推出了巷子中,自己却跪在了梁叛身前,垂首不语,像是在忏悔赎罪。梁叛朝他挥挥手,说道:“你也闪开罢,不要在此碍事。”静安和尚不解地看向他,片刻后才磕了个头,一咬牙,起身从巷子中退了出去。小巷之中只剩下梁叛和横须大空两人,空气中的肃杀之气陡然升腾起来。梁叛右手垂在大腿一侧,左手以在兜里扣住了两枚纸包弹,盯着横须大空那虚幻的人影,淡淡地道:“我等你很久了,甚至以为你不会再出手的,没想到你还是出手了。也好,了却我一桩心事。”他说的是日语,横须大空对此并不惊讶,声音空洞而缥缈地回答道:“我一直在等这个机会。”梁叛道:“你维持这种状态也不轻松罢,何必弄这些玄虚?还有,你们山潜众从属于岛津家,而岛津家如今在同我合作,你要杀我,便没有考虑过岛津的利益吗?”横须大空道:“我是忍者,忍道之外才有忠义。但杀死你,是忍道的要求!”梁叛默然,他无法理解对方的忍道,正如无法完全理解静安和尚的佛理。甚么事情一旦上升到了“道”的高度,便会天然具备一种超脱的地位,甚至超过了忠孝节义。孔夫子也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所以他不想对忍道进行评价,只是摸到了枪套中的手枪,用大拇指轻轻压下了击锤。此时此刻,对他来说,唯有火力才是真理。眼前的黑暗骤然消失,仿佛刹那间便被横须大空尽数吸入体内,那柄卍字轮已然划出一道光弧飞卷而来。梁叛下意识地飞身避开,“嗤啦”一声,卍字轮的钢刃已经将他的衣服左侧下摆割下一截。他的右手始终没有离开大腿外侧,身体在狭小的巷弄之中闪电般穿行闪避,目光飞快地寻找着敌人的方位。可是横须大空在丢出卍字轮以后,再度释放了那种黑暗之力,将他所处的那段巷子整个笼罩在了黑暗之中,只有一道铁索从黑暗之中探出,勾连控制着卍字轮在巷子中“嗡嗡”乱飞,对目标保持着追杀之势。横须大空蛰伏数月,等的便是这一刻,在他精心挑选的主场,用他刚刚大成的忍术,以他引以为傲的卍字轮,杀死敌人!梁叛的身法很快,快到有些出乎横须大空的意料。那卍字轮在几度追逐无功之后,突然一分为二,变成两柄双尖利刃,铁索也分成两条,各自控制着利刃朝着奔走中的梁叛前后夹击而去!梁叛猛然向前一蹿,在几乎不可能的角度中从利刃的绞杀中闪了出去。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这种生死险境了,他感觉自己的体力在剧烈地消耗,刚才那一闪更是几乎耗空了他胸腔之中存着的一口气。但是他依旧在忍耐,在坚持,而不是随便朝那黑暗之中放一枪碰碰运气。因为他几乎可以笃定,横须大空要维持这种黑暗的状态,一定也有极大的消耗,他现在就想和这个忍者拼一拼耐力。只要横须大空无法维持黑暗,露出他的身形,他就死!梁叛有把握在半秒之内,拔枪并命中一个在十五米以内,可以看得见的目标。可是就在他堪堪躲过一记突然加速的绞杀时,卍字轮骤然间二分为四,四片钢刃连着四条锁链,飒然翻卷着封死了他的四面退路。也许是突然操控四条锁链所耗甚大,也许是坚持了太长的时间,横须大空的黑暗终于产生了一些波动,梁叛看见了黑暗中的一只手!他毫不犹豫地拔出手枪,就在电光石火之间枪管轰鸣,一枚铅弹带着一溜火光射向了黑暗。就在铅弹即将击中那只手的时候,一条锁链竟从不可思议的角度横打过来,“叮”的一声脆响,铁链被铅弹打成两截。而铅弹也不知飞向了何方。黑暗,再度弥合。横须大空空洞的声音从黑暗之中传来:“你还有一发铳,而我有三柄刃。你,能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