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叛向船上的一名随从道：“去打听打听，是哪家的船遇见海盗了，几时发生的事情。”那随从答应一声，立刻上岸去打听了。只见那随从在人群外不远处，挑了两个同样穿着孝衣，但脸上没有多少哀色的死者亲戚，低声打听了一番。那两位倒很健谈，凑在一处说了一堆。随从细细打听了半天，便向那两位拱手告罪，到船上来回复。原来出事的是一艘苏州的商船，目的地正是五岛。但这艘船行到半途，便被一群海盗劫持，连船也凿沉了。这事是另外一艘苏州船发现了这艘船的残骸，下水打捞了一些上来，上面有这商社的记号，这才知道的。后来这商社和船工的家里找了一些门路，联络到一些“海上的朋友”，想要拿银子赎人，被他们劫走的货也不要了，只当买个交情。谁知得到的消息却是，海盗上船以后立刻便将人杀光了，连货带船全都沉到了海底，根本没有抢劫，完全是奔着杀人沉船去的。而且那些“海上的朋友”还替人带了话来：这条线上的买卖，大明保不住，你们做不成！梁叛听了久久无语，此时白纸船已经燃烧得只剩一个倾斜在水面上的架子，几片黑灰的残烬漂浮在水面上，顺着水流向下游漂来。这些残烬大多漂过了他们所乘的马溜子船，向江口汇聚，然后卷入长江的滚滚洪流，最终奔入大海，或者提前沉没。但还是有一片贴在了他们这艘船上，船老大气急败坏地俯身用手舀水去泼，嘴里碎碎念着“晦气、晦气”，好半晌才将那些纸灰泼掉。这时吊丧的船缓缓撑过一艘来，停在他们边上，船上是一个面无表情的少年，目光在梁叛身上停留了片刻，从腰上的钱囊中抓出一把银子来，有碎有整，“哗啦”一声全都洒在马溜子船的船头。那少年身后一个老汉拱手道：“对不住，家里办丧，这点银子当给几位船老大赔罪，几位自己分一分罢。”老娘朝那老汉伸手道：“节哀呀。”“欸，欸。”老汉抻着衣袖揩了揩眼角，又拱手道：“多谢老姐姐。”等吊丧的队伍过去以后，几名船老大急吼吼地过来分了银子，一个个喜笑颜开，梁叛瞧得心里不痛快，催促道：“走罢，快送我们去松江。”……商船行驶了多日之后，裴德洛下令在非力皮那的一处港口稍作停泊，采购一些特产。其实这也是为了验证老苏丹口中所谓的“大麻烦”。“非力皮那”实际上就是后来“菲律宾”的音译，在默克托主持绘制、梁叛下令刊印的最新海图上，这几个字已经改为了“菲律宾”。但此时所指的只是吕宋和文莱之间那条狭长得好像纽带一样的岛屿，而非吕宋岛本土。船到了港口以后，裴德洛才终于明白，那所谓的“大麻烦”非但所言不虚，而且实际犹有过之——整个港口停满了大大小小的战船，粗略一数，足有上千艘之巨！这些战船大约只有一成是满剌加总督属下的大明远征军旗号，但都是三桅帆船，阵容严整，旗帜鲜明。而剩下的有一半打着徐海的旗号，还有一部分属于许栋，其余的则是一些倭寇小头目的船只。这些倭寇和海盗的船只大小不一，杂驳小船占了多数，有些甚至满载也不过十一二人，形同大明内陆河流中行驶的乌篷船。但这些小船将大船之间的缝隙填补得满满当当，都挂着旌旗，海风一吹之下好似遮天蔽日，也有几分骇人胆魄的气势。这座本来便不大的港口已经完全被这些战船塞满了，十几艘零星的商船只能在边角的一隅之地，聚成一撮，看上去完全没有存在感。但也因此有个好处，几乎所有的商贩都聚集到了这里，在此上货下货，兜售土产。裴德洛的船停到此处时，也有几名掮客穿着花花绿绿的，请求搭跳板，上了船来。裴德洛派人好茶招待，随意打听了几人手里的货色，都是些可带可不带的东西，只有一个黑脸汉子手里的一袋珍珠还算过得去眼。教人取了一个木盘，将那袋珍珠全都倒出来，挑了十几个小拇指大小，浑圆润泽、个头几乎完全一样的收了。那黑脸汉子将其余珍珠收回去时，脸上掩饰不住的失望之色。说实话，他手里这些珍珠成色都还不错，只是大小不一，做不成串。若是打包卖给珠宝店也还使得，因为珠宝店四处搜罗得多了，每种个头的凑在一起，总能凑够一串的。但裴德洛不做这行买卖，自己手里没货，只能挑现成的。况且他挑这东西，也不是为了买卖赚钱。裴德洛指着那些珍珠问他：“还有没有这般大小的，或者更大的，只要数量多。”那黑脸汉子不必通译，自己就会几句葡语，听了面露喜色，连声道还有。裴德洛便让他下船去拿。那珍珠贩子下船不到盏茶功夫，便背了一个竹篓回来，里面沉甸甸尽是珍珠。裴德洛见他这么快便又带来如此多的珍珠，心知此人绝非简单的珍珠贩子。于是便请他到自己住的船舱之中商量，又挑了几十个，清点时随口问道：“兄弟，外面那些船是甚么来头？”说着还叫人将一袋银子递给对方。这珍珠贩子名叫阿旦，双眼只盯在银子上，听了他的话并未多想，一边用小秤称银子一边顺口答道：“听说要去倭国，大明皇帝惹怒了佛郎机总督，总督和海盗们要给明国一点教训。”他这话听起来没头没脑，教训大明怎么不去大明，反倒去倭国？但裴德洛知道这人所指的是五岛。他又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些，阿旦一一说了，但也只是他自己听到的传言，并不确定真假，但说多了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最后裴德洛又问了一个问题：“兄弟，你们这里有没有人愿意出售一点儿别的东西？”阿旦已经称完了银子，抬起头来随口问道：“甚么东西？”“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