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之死地而后生,大概是他最后的法宝了。婉婉心裏明白,彼此山穷水尽,逼得没辙了,总要有个人先迈出一步。
这些内情她早就知道,不过不言明罢了,因此就算他和盘托出,她也没有感到任何惊讶。反而佩服他有这样的勇气,其实公主下降后也不是全无退路,看来他是打算长痛不如短痛了。
“王爷说这番话,有没有想过结果?不怕我上疏朝廷,请求和离么?”
他眼神颤了颤,终于慢慢点头,“我想过,以殿下的性情,大有可能。但是也请殿下慎重考虑,毕竟婚姻非同儿戏,长公主下降百舟护航,上至君臣下至百姓,多少人都眼巴巴看着。于小处来说,殿下名声要紧。于大处,南苑是藩地,长公主出降又和离,到了有心之人嘴裏,便是含沙射影的利器。现如今大邺人人自危,殿下一路上应当也看见不少流民吧?只是越往南越稀疏,因为我把人都堵在安庆府以西了。”
婉婉大感诧异,“王爷是想偏安一隅,把南苑从大邺摘出去吗?请王爷莫忘了,南苑富庶也罢,贫苦也罢,都是大邺疆土。朝廷尚且拨款赈灾呢,南苑反倒将灾民拒于辖外,王爷究竟做什么打算?”
他凝目看她,慢慢牵起了一边唇角,“这些灾民从何处来,殿下知道吗?北边闹饥荒,七位藩王四处扬言,说金陵富庶,好养活人,每每把流入辖内的灾民驱赶至南苑境内,南苑就算浑身是铁,又能打几个钉儿?这些年我掏空了钱库粮仓,殿下远在京畿,恐怕无从得知。现如今我就剩个空架子了,殿下怨怪我,我也难以辩驳。把人堵在安庆府以西,实属无奈,潜山是楚王封地,我也只有怀宁一线尚可安置灾民,让他们有衣御寒,有粥果腹,已然尽了我最大的心力。你下降南苑,我不能让你伤心,不能让你看到饿殍遍野,我也是人,也要顾全家小,这点有错儿么?南苑树大招风,一心想打压我的人多如牛毛,殿下既然下嫁给我,怎么不为我考虑,也瞧瞧我的难处?”
婉婉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他谈情说爱怪腻歪的,讲起政局来倒头头是道。她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过于自私,从来没有站在他的立场上设身处地过。毕竟大邺有八位藩王,皇帝和朝廷单单盯住他,把他弄得不堪重负,究其原因,就是因为南苑有钱吗?
有钱是罪过,所以必须压制,民不聊生的时候头一件想到的就是这个,和忌惮武将功高盖主有什么区别?
她长叹了一口气,“其实尚主那件事我早知道了,原本不想谈及的,既然王爷开诚布公,那这个疙瘩就应当解开。我的确因此对王爷颇有微辞,也想过,倘或没有音阁,我应当也愿意嫁给你的……只是后来你画蛇添足,反弄得我受迫一样,我心裏着实不好过……”
他听见那句“没有音阁也愿意嫁给你”,精神顿时一震。这么说来并不是他一厢情愿,潭柘寺里的态度是她真实意愿的表达,虽然碍于先帝也曾彷徨过,但她确实是对他动了心的。
他一把扶住了她的肩,“你告诉我,对我不是全无感觉的,对不对?”
婉婉发现自己失言,轰然烧红了脸。这种话怎么承认,承认的才是傻子!她调开了视线,“那些流民,王爷打算怎么料理?”
他脸上又浮起了愁色,“尽我所能吧,朝廷如今也不宽裕,我上了折子,三个月了,音讯全无,想是要我自行处置。”
婉婉听后喃喃:“这可怎么好……灾民共有多少?”
他说五万,“还有不断涌入的。上年冬至我在京时留意了,街道上虽也有,但连南苑的一成都不到,所以京里只当我无病呻|吟吧,毕竟京城安然无恙。”
他带着苦笑,束手无策的样儿。五万张嘴啊,这样庞大的消耗,确实让人招架不住。
“我回去就给皇上上疏,再不能这么下去了。”百姓食不果腹,他却还有心思建什么摘星楼,婉婉头回感觉到重压,几乎勒断人的脖子。想起自己的那些妆奁,忙又道,“瞧瞧我帮得上什么忙,我那里还有些钱,回头让人收拾收拾,一并送到这裏来。”
他笑起来,水波潋滟的一双眼,“殿下爱民我知道,可爷们儿家,遇上的事儿处置不了,反算计媳妇的妆奁,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你放心,我还能支应一程子。上年秋收的谷子有剩余,再不济,织造府那一百二十张织机一年的产量预先卖出去,折变成银子和粮食,撑到今年秋收,就能喘口气了。”
一文钱逼死英雄汉,她惘惘的,看他的眼神都是黯淡的,“怎么成了这样……我一直以为四处闹饥荒,至多不过节衣缩食罢了。”
他笑了笑,“你养在深宫,那么高的宫墙阻隔着,自然不知道外头什么模样。今儿告诉你,是我的不是,多个人跟着忧心,其实于事无补。”
她摇摇头,“话不能这么说,我就是太安逸了,才误以为百姓至少能够安居。没想到……”
没想到大邺中枢花团锦簇,躯干早已经千疮百孔了。这个事实对于养尊处优的长公主来说有些残酷,但是不让她了解,她永远做着慕容氏治下风调雨顺的美梦,以为民心依旧所向,将来他的任何异动都是悖德的,是乱臣贼子。
不过万事都得循序渐进,以后一桩一件让她知悉,感情上便不会那么难以接受。他温言安慰她,“目前是个坎儿,只要皇上勤政,早早儿的想出对策来,熬过了这段慢慢就好了。”
婉婉知道她那个哥子的毛病,勤政,哪里勤得起来!
“你什么时候去怀宁,带我一道去吧。”她颓然道,“就算去了没用,我亲眼瞧瞧心裏也有底了。”
他思量了片刻,颔首说好,“不过人多,天热了怕有疫情,你去了我不大放心。”
她忙牵住他的袖子,“我跟着你,不会乱跑的。”
她表情真挚,一副期盼的模样,他不无遗憾地想,也许当初肖铎就是这样被她依赖着吧!
有风吹过来,鬓边的发丝拂在脸上,哀婉柔艳的眼睛,霜雪一样的面颊。他抬手替她把发绕到耳后,千珍万重地,当孩子一样呵护着。还有什么可说的,自然应承她:“寿宴过后就要去,我正愁把你留下,不能抽出空闲陪你呢,你不怕跋涉,我就带你一道去。不过话得先说好,到了那里以我的示下为准,你不能同我闹,不能驳我的话,能做到吗?”
她说能,“那我这就传令下去,让他们给我准备馒头。咱们拿大车拉到怀宁,就算不能接济所有人,先让孩子吃饱总可以。”
他听后失笑,“你只能坐辇,从南京过去少说要四五日。眼看快端午了,馒头拉到那里只怕都馊了。”见她失落又道,“我设了几处粥厂,目前还能延挨。你说要过去瞧瞧,我只让你瞧瞧,动手是万万不能的。那些灾民固然可怜,到底身上不洁净,你要是靠得近些,叫虱子沾了身,那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