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婉闭上了眼睛,已经没有任何指望。她知道,这辈子也许再也回不了南苑了。就算良时放弃爵位,他仍旧是朝廷心头的一根刺,扎得太深,只要他还活着,便永无宁日。
既然容不得他,为什么要让她搅进浑水里来呢。大哥哥一再不让她沾染,二哥哥却把她送进了洞房。可能她的作用就只是怀上他的孩子,然后作为钳制他的工具,可是二哥哥有没有想过,万一他放下了,不在乎了,这么做除了给他兴兵的理由,还有其他吗?
内阁的官员,是一帮酒囊饭袋,酸儒治天下,天下安得太平!她很小的时候,曾经在爹爹的大宴上听见他们背后嘲讽,窃鈎者诛,窃国者侯。宇文氏当初在祁连山下烧杀,几度欲进犯中原,太祖皇帝那时如果当机立断,把他们杀得片甲不留多好。结果给他们封藩,把他们安置在江南,谁也没想到江南两百年后会变得那么富庶。早知道应当把他们贬到漠北去,让他们茹毛饮血,活成牲口……
这是她唯一一次有求皇帝,铩羽而归,绝不会再提第二次。他让她留在西海子安养,她如何继续面对这张脸?太医给她诊了脉,说殿下不过怒火攻心,情绪平缓些就好了。她挣扎着站起来,既然没有大碍就回去吧,这个地方她是再也呆不下去了。
出大宫门,太阳明晃晃的,虽热力不足,依旧照得人眼花。她很不适,整个身体几乎全压在铜环身上,铜环毕竟是女人,半抱着她,连台阶都不好下。
金石在辇车前看着,犹豫了下,还是放下马缰迎了过去。
她很虚弱的样子,脸上覆着一层薄汗,似乎迈不动步子了。他伸手来接,打横把她抱了起来。她迟钝地看他一眼,嘴唇翕动,没能发出声音。
到这个时候大概还惦记着男女有别吧,她是尊贵的公主,一个臭千户,怎么配近她的身。他没理会,稳稳把她送进车里,转身命校尉先行回府传话,把府里待命的医正和医女都召集起来,以便为殿下会诊。
辇车动起来,他坐在马上回头望,车门里静悄悄,公主很多时候都是无声无息的。
细想想,确实觉得她可怜。怀着身孕的女人,本该花儿一样地活着,她却天天忧思,日日牵挂。没有丈夫在身边挡风遮雨,她要一个人面对变故,她曾经是孝宗皇帝的心头肉,现在过成了这样,不知黄泉下的孝宗作何感想。
婉婉蜷在锦垫上,一阵阵觉得冷将上来,从小腿肚开始,蔓延到腿根,蔓延到腰腹。她隐隐觉得不大好,紧攥着两手,手心裏满是汗,指缝都濡湿了。她想叫人,不知道该叫谁,心裏凄凉又慌张,只盼快点到家,她好像要坚持不住了。
辇车终于停下来,她动不了,下不了车。车门打开时,凉风扑面而来,她打了个寒噤。铜环惊惶叫她,她伏在垫子上,连喘息都带着颤抖。金石又把她抱出来,平托着,尽量让她伸展腰身。她轻轻嗫嚅了句“肚子疼”,他听在耳里,心悸不已。
二门内乱作一团,卧房里脚步声匆促,她躺在床上,感觉身体是腾空的,仿佛魂魄随时会离开躯壳。医正给她诊脉,诊完过后到外间开方子,李嬷嬷问他情况怎么样,医正低声说话,不知说了些什么,她的奶妈子呜咽起来,“我可怜的……”
她很害怕,想抱一抱肚子,可惜抬不起手。落地罩外人来人往,她静静卧在那里,药吊子咕咚咕咚作响,房间里很快弥漫起了中药的香味。
不知道孩子能不能保住,她想起批命的那句“六亲皆无靠”,顿时泪如潮涌。罢了罢了,缘浅亦由他吧,她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隐隐约约的痛,其实倒不怎么剧烈,不过提腰及腹,钝钝的,痛起来像戏台上擂鼓,浩浩的一片,然后又平静下来。她知道不妙,总还留着一丝希望,就这么延挨着,喝点药,说不定能挺过去。可是天黑了,最后一片日光消失于窗棂上,她的痛也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伴随着小酉的一声“见红了”,有什么从她体内剥离,她挽留不住,身体一下子空了。
是个男孩儿,她们没让她看一眼,就匆匆处理掉了。婉婉还记得昨晚的第一次胎动,他已经是个活络的好孩子了。可惜她没能照顾好他,他死了。
张嬷嬷在边上守着她,抚摸她的头发,她脸上的麻木和空洞叫她害怕。她急切地叫了声殿下,颤声说:“你还年轻呐,滑了一胎不要紧,养结实身子,还能再怀。”
她嗯了声,“是啊……可我觉得对不起良时,没脸见他了。”
大颗大颗的眼泪滑进她的鬓角,张嬷嬷替她掖泪都来不及,只能不迭安慰着:“王爷不会怪你的,这也是形势逼人。你听我说,小月子里不能哭,哭了会瞎的。好孩子,你擎小儿吃我的奶,是我一寸一寸捧大的,你这样,比割我的肉还疼。你要嬷儿怎么样呢,要是能换回小世子的命,我这就死去也成啊。”
然而再多的话都是无用,悲痛止不住,泪也止不住。她闭上眼睛,眼前都是良时的泪眼。如果他知道了消息会怎么样?会怨她吧?她这么没用,连孩子都保不住。二哥哥拿嫡子牵制南苑的计划也要落空了,一个病怏怏的妹妹,人家还稀罕吗?
那厢老五的飞鸽传书到了,长公主力保南苑,舌战内阁,以至于伤了胎气,孩子没了,据说是个男胎……
他站在日光下,脸色铁青。
心就像个容器,装满了各种各样极端的情绪,一把利刃无情翻搅起来,搅得他血肉模糊,搅碎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的一生,并不平静。南苑经历过太多风浪,自从太王爷把爵位传到他手上,他没有一天是松懈的。本以为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可以咬牙坚持住,可这次怎么办?他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的女人,他的儿子,成了他优柔寡断的牺牲品。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做错了,是他考虑得太多,如果早一点发起战争,也许婉婉就不会弄得现在这样。五个月的孩子小产,她有多痛,他不敢想象。他恨大邺、恨慕容高巩,恨那个龌龊的朝廷,更恨他自己。他提着剑在院子里疾走,见什么砍什么,用尽所有力气,把眼前看到的一切统统都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