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一块磨刀石,悄无声息地把一切锋芒毕露的棱角打磨圆润。不论多么波澜壮阔的岁月,过去了,渐渐趋于平缓。仿佛所有痛与悲都消化完了,曾经鲜活的人和事一点点褪色,到最后仅仅是一个传奇故事,在旁观者间口口相传。
“嬷儿和我说说以前的事儿,好些我都不记得了。”
“老说什么趣儿!”奶妈子见福桔盆栽里的金桔都干扁了,死活赖在枝头不肯落下来,伸手拽了一把,将那焦黄坚硬的核儿扔进底下土里,扑了扑手道,“您呀,小时候没少让奴婢操心。起先在大纱帽巷那会儿养得好好的,后来回了藩王府,不知怎么,一里一里瘦下来了……”
东篱自小根基就不壮,因为父母生他那年都太年轻,他就像棵缺乏营养的秧苗,不管怎么浇灌,总是比别人弱些。他开蒙相较其他兄弟要晚,东齐、东笙他们光着膀子满世界撒欢的时候,他还穿着春衫在檐下坐着呢。要论健朗,他确实差了点儿,但他出身好,改朝换代后更是独一份的尊崇。皇后娘娘的娇儿子,连皇帝都对他另眼相看。为了治他的不足,圣驾亲自学医,诊脉抓药不假他人之手。外人瞧来可能就是父子情深,其实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皇帝之所以登基便立太子,里头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敦肃皇贵妃。太子在襁褓里时,就被接到南苑长公主府抚养。当时的长公主殿下对他何等的疼爱,皇帝如今有五位阿哥,却尤其看重他,多少有些追思嫡母的意思。
“谁都能忘记,唯独太太,您得记着她的好儿啊!”这是奶妈子常说的话,当然得背着皇太后。太子两三岁时还口头心上一时不忘太太,可毕竟是孩子,一个人乍然从他的生命里退场,时间一久记忆便逐渐淡了。不过善与恶,落地就注定,他的脾气像太太,温和宽容,不那么斤斤计较。就算后来在太后和皇后跟前养大,他也还是保有他的纯真和善良,待人接物上颇有前朝长公主的遗风。
太子说:“我对太太,只有依稀的一点印象。嬷儿不说旁的,就和我说说太太和高祖吧。”
奶妈子眯觑着眼儿,掖着两手嗟叹:“那二位……怎么说呢,真是可惜了儿的。您太太,是世上最好的人,她对谁都和和气气的,不因我们身份微贱就瞧不起我们。”她在自己头顶上比划了一下,“您太太,这么高的个头,女孩儿堆里头等的出挑。她生得白净,您吃的酥酪,还有奶皮子,就是那个色儿。她生来是富贵人儿,长了颗七巧玲珑心,人呐,越聪明越遭罪,您太太就应在这上头了。她的心气儿要不是那么高,这会儿还好好的呢。她要活着,您玛法可不也好好的吗。我算了算,他们走了七年,如果健在,您太太三十,高祖比她大八岁,三十八,正是如日中天的年纪……”
英年早逝,永远令人扼腕。太子低下头,叹了口气,“皇祖母和我说起过,是太太硬带走了玛法,要不是她,玛法不会自绝。”
奶妈子听了就不舒坦,心说那位太后卖乖的本事了得,天底下她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她得谢谢人家才对,如果合德长公主活着,她能坐上现在的位置?正头王妃只要喘气儿,她这辈子都甭想翻身。
然而理虽在,她却没胆儿捅那灰窝子,只说:“您太太不走,高祖就活着当皇上,您太太万一生了儿子……”她刹住了,笑了笑,“所以我说人各有命,好些事儿早就注定了。要不皇后主子和万岁爷大婚那天,东南角的梧桐树上飞出了凤凰呢。那凤凰就是您额涅,您瞧她现在当上皇后啦……您太太,那时候对您额涅真不错,怕您额涅初来乍到过不惯,不让给新媳妇立规矩……”岂知最后还是落了个墙倒众人推的下场,这么回头一看,大大的不值当。
奶妈子耷拉着嘴角眨巴两下眼睛,“您再长大点儿,长结实点儿,也上皇贵妃墓祭拜祭拜怹去吧。人活着得有人味儿,不能忘本。大日头在天上照着呢,别琢磨着运势旺,百无禁忌。善恶到头终有报,咱们得图将来安心。”
太子微微一笑,“我记下了,等我能走远道儿了,回禀皇父准我出京,我上昌瑞山瞧太太去。”
奶妈子点了点头,“高祖殉情,好些人埋怨您太太。我得给您太太叫声屈,她已经够可怜的了,这事儿不能怪她。她死那会儿,才二十三岁,吞的那个小金印,多不容易!自个儿都要寻短见了,还顾得上别人?高祖是太伤她的心了,头里两个人多和睦呀,谁料到天说变就变了……她举丧,您也过府戴孝了,您和她亲,非得往棺椁那儿凑。您太太平时老把您放在身边,这回不理您了,您发急叫太太,把高祖都叫哭了。”
两三岁的事儿,现在已经模糊了。可是听嬷儿细说,又觉得恍在昨天似的。他也伤心,低落地问她,“我玛法,是怎么走的?”
奶妈子脸上浮起了愁云,“听说是不吃不喝,硬把自己糟践死的。不过究竟怎么样,咱们是当奴才的,不知道内情。”
十多年前的南苑王,曾经是多么耀眼的存在!他少年得志,人又生得匀停,当初尚主,和长公主并肩而立,那份般配到骨子里的美满,实在叫人艳羡。世上的事就是如此,缺憾反倒长久,太过好了,连老天都瞧不过眼。他一心打天下,血性男儿么,逐鹿中原本就是志向。结果爱情和抱负发生了冲突,他迟疑了下,试图兼顾,没想到长公主是那样烈性的人,不肯给他最后的机会,也用不着他斟酌挽救,她自己已经做了决定。
捶胸顿足后悔莫及,失去之后才明白,人没了,就算打下江山也是空的。千帆过尽,独自苍白地活着,还不如一同归去。
灵堂里白幔低垂,因为长时间的烟熏火燎逐渐发黄……婉婉过世已近半年了。
很多人都说梓宫停在家里,不合礼数,就算皇帝老爷驾崩了,入地宫前也得在景山上住上两年,没有长期停灵奉天殿的道理。他并不理会那些劝解,她虽然死了,可他觉得她还在这附近转悠。花树下,亭台旁,每一处都有她的影子。只要长长久久守下去,总有一天会再和她相见的。
自那次从她房里翻出女红匣子,他的心裏多少有了点安慰。他知道她是爱他的,若非如此,为什么会为他做那么多的款儿?铜环说之所以没有拿出来给他佩戴,是因为殿下总觉得做得不够好。她有时候一点都不自信,殊不知就算她随便拿线绕一绕,他也会满心欢喜挂在腰间。
只是遗憾,她活着的时候,夫妇间沟通还是少了。他深爱,自己明白,却没有让她感受到。她最后的那段时间有多迷茫和绝望,他不敢去想,他现在总是坐在她的棺椁旁,盯着眼前的楠木雕花愣神。那厚厚的几层板,阻断了她和他的联系,他把脸偎在上面,环过手臂抚摩,就像她在身边一样。
“我挑了个漂亮的地方,背山面海,我们在那里安家。你最喜欢的西府海棠,我让他们搬过去了,前儿去瞧了眼,墓室修得差不多了,再有一个月,我就去找你。我走那天,你能不能来接我?我怕人生地不熟,花太多时间打探……这分离,我已经忍无可忍了。”
他的祈愿美好,以为人死债消,婉婉心软,他拿出足够的诚意来,她一定会原谅他的。她下葬那天,他强撑着惫弱的身子一项一项仔细打点,终于把棺椁送进地宫,他看着墓室的大门缓缓阖上,如同小时候完成阿玛布置的课业,有种大松一口气的感觉。
“你去传我的话。”他对荣宝说,“吩咐他们墓门不要封死,免得将来再开,多费手脚。”
荣宝骇然,“主子,您想得也忒长远了。回头大爷打进北京,少不得重建皇陵,殿下这墓,横竖是要迁到北边去的。”
“那也别弄得惊天动地。”他朝墓道看了眼,“她喜静,别惊着了她。”
荣宝惴惴不安,太妃也察觉异常,说什么都要他回藩王府。他倒也不拒绝,只说:“还有几样东西要收拾,处置完了就回去。”
塔喇氏自告奋勇道:“奴婢陪主子一块儿去……”
他似笑非笑看着她,“你好大的胆子。”
他如今瘦得惊人,可是那双眼睛,依旧能够刺穿人的皮囊。塔喇氏嗫嚅了下,畏惧地往后缩了缩,太妃直皱眉,“良时,你究竟要闹到什么时候?”
他说快了,“事儿都过去了。”
众人信以为真,让他返回大纱帽巷,他进了垂花门,就把门闩别上了。
府里人都散尽了,空空的宅邸,深幽冷清。屋子长久没有人打扫,处处落满了灰。他走过去,走到南窗下的地炕前,弯腰吹了口气,粉尘砰地飞扬起来,迷花了人的眼。
她谢世时,就是坐在这裏。他伸手摸了摸冰冷的锦垫,曾经殊途,但愿能同归。
费力地登上脚踏,在她的终点歇下来。转头朝外看,草木枯萎,萧条一片。明天就是年三十了,如果她还活着,这时候正忙着张罗过年,整个长公主府应当热闹喜兴,不会是现在这样。
缺了个人,一切都不一样了。他背靠着她的隐囊,一阵阵冷上来……以前他是不怕冷的,大冬天里穿一件单衣也敢出门。如今精神涣散了,像个废物,堪堪吊着一口气,在这裏消磨殆尽,也就完了。
他这一生戎马倥偬,到头来该抓住的没抓住,不知究竟忙了些什么。唯一的成就就是娶了她,可是对她造成这么深重的伤害,说不清做得是对还是错。他终究是个自私又天真的人,他盼着她还能原谅他,可惜落空了。她没有在他回忆以外的任何地方出现过,即便他快死了,她也还是避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