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间他突然间恍惚觉得韩笑天就是自己,而坐在这长桌之后的就是沈光礼。
他仿佛看得见韩笑天内心的紧张,一如当年的沈光礼看得见他内心紧绷的那根弦一样。
孟剑卿霍然明白,他为什么会觉得韩笑天会给他那种熟悉感。
这也是一个深藏着某种秘密的人。无论他的意志如何坚定,处事如何谨慎,给人的表象又如何张扬,内心的秘密在这样年轻的脸孔上依然会留下某种痕迹。
孟剑卿的注视令得韩笑天内心的紧张与压力越来越重,他突然昂起头道:“孟校尉——或许我该称孟学长——有何贵干?”
孟剑卿一笑:“我要在讲武堂中找一个人,一个自称为弥勒教司库使者的人。”
韩笑天怔了一怔,随即大笑起来:“在讲武堂中找这样一个人?讲武堂中会有这样一个人?哈……”
但是孟剑卿冷冷地盯着他,令得他再也笑不下去。
孟剑卿淡淡说道:“这很可笑吗?身家清白的军中子弟,就不会背叛朝廷、变成弥勒教的司库使者?”
韩笑天直视着他的眼睛:“这么说孟学长是在怀疑我?哈,这倒真是笑话了,我有这样的大好前程,凭什么要背叛?我背叛了又能得到什么?”
孟剑卿慢慢地说道:“问得好,你凭什么要背叛?这就要问你自己了。也许你并不认为你在背叛,反而认为我们才是背叛,是大明背叛了明王与弥勒;也许你认为今天这个世界是如此污浊不堪,只有打烂了重来,让明王重新出世,让弥勒重新降生,有如那凤鸟浴火重生,才能建立一个你心爱的完美世界;也许你只不过为了一个你心爱的女人,甚至只不过为了无量金钱——钱可通神,何况凡人?”
他慢慢说出每一个推测,韩笑天的神情也在慢慢地变化。
孟剑卿的目光没有放过他的任何一丝表情的变化,语气却仍是不紧不慢:“你生长在凤阳——那是龙兴之地,也是犯罪官员服苦役之地。令尊负监管之责,这让你从小就与他们很熟悉吧。那都是一些有才气、有能力、有抱负又有满心委屈甚至怨言的人。他们想必让你比绝大多数人都更清楚这个国家辉煌背后的种种弊病,也让你比绝大多数人都更执着于去改变这个世界、去纠正这一切弊病是吧?进讲武堂之前,你就已经在凤阳衞尝试将你的想法付诸实施了。近几年来,凤阳衞开渠引水以减省人力灌溉之苦,设立施药局和施粥局以救济贫苦,延请高僧募化钱帛以帮助死于凤阳的犯官家属运送灵柩返乡,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外人可能只看作是令尊的主张,实际上却是你的主张。你想在凤阳做什么呢?”
韩笑天一笑:“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应该做这些事情。由谁来推动,又有什么关系?”
孟剑卿紧盯着他的笑容,笑容后潜藏的是自信还是不安,抑或二者皆有?
孟剑卿继续说道:“问题是,很多受惠于你的人,包括协助你的人,都不喜欢你,也不愿感激你。你以为这是为什么?”
韩笑天脸上的笑容呆滞了一下才道:“人性本来如此,惯会忘恩负义。不过他们怎么想,又岂能影响我!”
孟剑卿深信他最后一句话是发自内心。韩笑天虽然年轻,虽然在他面前不免被动,但是始终没有动摇那种坚定不移的心志与信念——什么样的信念?
孟剑卿转而说道:“你真的不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那样做?”
韩笑天紧抿着嘴没有回答。
孟剑卿微微一笑,知道自己已经抓信韩笑天内心的疑虑与希望,慢慢说道:“你施恩于他们,他们本当感激。但是你一直是如执着于完美。不论是对人还是对己,你都不能忍受任何缺陷与污点。每个人在你面前都会感到你的挑剔与不满——也许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让你觉得满意,能够让你觉得完美。对于你这样的人来说,哪怕一粒微尘,都会让你觉得非要除之而后快,那么这个世界必定是很不能入你的法眼的了。你一直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有这个使命去改变一切,去造一个完美的全新世界,是吧?”
韩笑天迎着他的目光,良久,忽然讥讽地笑了起来:“这样说来,孟学长岂不是早已监视我多时、早已给我定了罪名了吗?锦衣衞办案,不是一向凭怀疑就能抓人吗?为什么还非得要偷偷摸摸地跑来这儿来见我,问这些莫名其妙的话?难道你孟学长就不认为今天这个世界有着如此多的缺陷和污点、必须得随时纠正吗?锦衣衞成天不就是干的这个活儿?”
孟剑卿注视着他。韩笑天其实已经被逼到墙角,但仍然能够如此犀利地反击。如此人才——如果他真是那个人,那是一件多么可惜的事情!而如果他不是那个人,那又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
孟剑卿站起身来:“不错,锦衣衞致力于纠正一切弊病。所不同的是,我们从不做梦,从不梦想一个完美无缺的世界。我们只做我们能做的事情。”
他轻轻一击掌,一名衞士应声而入,将韩笑天带入隔壁的耳房内看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