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剑卿究竟想干什么?
李漠寻思了一会才摇头道:“很抱歉,我没听说过这回事,也许因为我们家终究不是苏州本地人,所以很多苏州地方的风俗还是不太了解,只能看到一些外在的东西。”
孟剑卿微微一笑。
这个问题,李漠想必早就有所准备,所以才会回答得滴水不漏。
只有刚才那种李漠从未想到、也不明白用意的问题,才会让他猝不及防之下,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吧。
孟剑卿将苏州当地的文人名士,一个一个地提出来向李漠询问他对这些人的观感,以及他与这些人前前后后的接触过程——这些名人,或多或少都与苏州衞打过交道,李漠没有理由推说他从来没见过、没接触过这些人。他回答得很慢,每一个问题似乎都要先在心中思考三遍,然后才织出一张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网来交给孟剑卿。
虽然如此,孟剑卿仍然注意到,李漠被步步逼问,不能不一一评价每一个人的长短优劣,但是他的用词如此温和委婉,如此体谅每一个人的难处与凡人在所难逃的种种弱点,实际上没有说任何一个人的不是。
他如果不是太过老于世故,就是本性如此温和,如此惯于体谅每一个人的弱点,让人们在他面前感觉到一种慈父般的关怀与包容。他是与韩笑天完全不同的两类人。若在战场之上,韩笑天的部属可能会因为畏惧他锋利的逼迫而全力冲杀,李漠的部属却很可能会为了爱戴他本人而拼死效命——
这样一个人,也许的确有那种将散沙般的人群聚拢在他周围的特质。
然而他是这样迟缓而温和,需要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才能让他行动起来,投身于似乎与他本性并不吻合的、旨在毁灭一个世界的浪潮之中去?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
孟剑卿终于说道:“时间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
李漠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再怎么迟缓的人,被孟剑卿这么一步步逼下来,也会紧张得很。现在总算可以走了。
但是孟剑卿接着说道:“还有一个小问题。谁是青桑?”
这个名字一说出来,就如魔咒一般让刚刚放松下来、猝不及防的李漠怔在那儿。
孟剑卿注视着他突然间失去了血色的脸孔。过了好一会,他的脸色才慢慢地恢复过来。然而他整个身体的僵滞,却还需要更多时间恢复。
透过他茫茫然睁大的双眼,孟剑卿清楚地看到自己说出的这个名字,如一柄利刃般正插在他的心口,让他疼痛到无法感到疼痛,甚至于无法呼吸。
他当然知道谁是青桑。然而那个从小就依在他的羽翼下一天天长大的爱哭女孩,已经永远不会回来。青桑。张青桑。她不该姓张。苏州城破后被俘的张姓一族,被贬为贱民,男子世世为优,女子世世为倡。他总觉得那是非常遥远的事情,直到这一天真的来临。这一回他再不能护翼青桑。
孟剑卿再一次问道:“谁是青桑?”
但是李漠说不出话来。
孟剑卿注视他良久,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你可以走了。”
他想知道的,不过是青桑这个人、这个名字对于李漠究竟意味着什么,在他的心中究竟有什么样的份量。
现在他已有答案。
李漠似乎是勉强拖着自己的身躯离开兵器库。
孟剑卿审视着他的背影。
青桑现在的名字是红雪。她的冷与艳,让整个苏州城都为之疯狂。
孟剑卿秘密搜查她的住处时,曾经在她枕下发现一个布偶,写的正是李漠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布偶制作得极其精美,可以想见她花了多少心血。然而布偶身上的每一个要害处都密密麻麻布满了针孔——实际上孟剑卿搜到这布偶时,它的心口上还残留着一枚断针。
孟剑卿可以想象到青桑,或者说红雪,一针针插入那人偶的要害处时,心中切齿啮骨的恨意。
她曾经对李漠寄予了最大的希望,所以在这希望破灭之后,才会这般恨之入骨?
李漠心中是不是也同样对自己恨之入骨,所以才会那样麻痹自己?
这样深刻的恨意,是不是也会转移到别的人、别的事物身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在现在的这个世界中,他永远也无法再庇护青桑。
除非他改变这个世界。
他会这样做吗?
孟剑卿无法肯定,但是更无法否定这种可能。
在迟缓、平静、温和的外表之下,李漠其实更像一片随时会掀起惊天大浪的海洋。
与韩笑天相比,李漠是不是更有可能是他要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