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光礼却又说道:“你和高平这一回玩的花样,不要以为没有人看得出来。”
孟剑卿心中一凛,本想出言辩解,但随即改变了主意,低声说道:“剑卿知错。”
他深知沈光礼向来讨厌属下的欺瞒。
沈光礼注视他良久,轻轻叹了一声:“看来这两年你还是太顺利了,所以才有些得意忘形了吧?”
孟剑卿心知沈光礼当面与他谈这些话,便是意味着不会再另行处理此事,绷紧的心弦不觉轻轻松了一下,抬起头道:“大人明察秋毫,剑卿的确还需要磨练。”
沈光礼转动着手中酒杯,又叹了一声:“看来沈某这两年似乎也有些老了,心软了。要是前两年,你和高平,此时都该送到慎刑司去了。”
孟剑卿不敢再说,以免失言。
送走沈光礼,他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个疑问忘记问了。
段司明算是土番子弟,朝廷对这些土司番王向来优容,若是段司明真要不给沈光礼面子,沈光礼只怕也不便贸贸然以势相压,为何他的语气还如此肯定?
不过他的疑问很快便有了解答。
半个月后与段司聪同时进入国子监的,还有一批西北番王子弟,其中便有江无极——他的舅舅是骆河羌王。朝廷为表示恩宠,加封了一批官员的女儿为县主,赐婚于其中几名尚未订婚娶妻的土司番王子弟,其中便有江无极、段司明与段司聪。赐婚给江无极的,自然是沈慕尘。
据说洪武帝审阅名单时笑眯眯地说沈和尚这一回总算有点儿人味了,知道公私两便地替女儿打算打算。自然这番话没人敢乱传。
至此,孟剑卿心中那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才算真正落地,料想高千户也是如此。
同时也不免对沈光礼此次的行为暗生疑惑。沈光礼究竟想干什么?为什么会做出这样一反常态的安排?
赐婚诏书将段司明打了个措手不及,楚碧天倒是挺高兴,觉得与段司明的交情又深了一层。段司明觉得郁闷又纳闷,郁闷是因为自己毫无选择的余地,挑挑拣拣耽搁到现在,居然来了个赐婚;纳闷则是因为,他的消息比较灵通,知道孟剑卿这个容貌出众的妹子早先似乎已在太子府的人选名单上,现在怎么落到自己头上了,不会是被人挤下来的吧?以孟剑卿的手段,怎么就眼睁睁地看着妹子被挤下来?无论如何,太子府总是一条青云捷径吧?
赐婚诏书甫下三天,太子病重的消息便传了开来。
四月,太子朱标病逝。
段司明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是:太子一死,大明的局势只怕要大变了。
楚碧天的第一反应却是:幸好孟剑卿将妹子许给了段司明,要不然这下子可要守寡了;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
接下来的消息则震得他们目瞪口呆。
洪武帝居然诏令太子府中无子妾侍,一律殉葬。
殉葬……这样野蛮残酷的风俗,在中原不是早已经废除了吗?孔夫子那时,不就说过,即使是以人俑殉葬,也是不可饶恕的罪行吗?
古怪的是,段司明居然会产生了另一个念头:以孟剑卿的耳目通灵,不会是早知道太子快要出事,才会吃个闷亏让妹子从选秀名单上被划下来吧?
他看看楚碧天,楚碧天很显然也在转着同样的念头。
若真是如此,孟剑卿还真是胆大包天。这种事若是让洪武帝知道,只怕会以为他早就断定太子会很快病死,所以才想方设法将妹子从太子府的选秀名单上划了下来;以洪武帝此时的伤心,孟剑卿绝没有好下场……
段司明两人不敢再继续猜测下去。
为太子治丧是国家大事,锦衣衞全体动员,其他的各项事体暂时都停了下来。孟剑卿正好与高千户轮到前后班巡视。半夜换班之际,两人视线相接,停了一停,高千户说道:“令妹出阁在际,何时请我们喝一杯贺酒啊?”
孟剑卿答道:“高千户这一杯酒,自然是绝不能忘记的。”
高千户眯缝了眼瞧着他:“一杯酒便算谢我?”
孟剑卿声色不动:“我会继续努力,做好高千户的对手。”
高千户愕然,盯着他良久,忽地叹道:“是极,是极,有些事情,还真是非得自己的对手才能办得了的!”
看着他悄然离去。孟剑卿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长长吁了一口气,望着屋梁出神。灯光摇曳,在他脸上投下模糊不清的阴影。
太子这一去,不知要牵动多少明里暗里的人事。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洪武二十五年九月,洪武帝立太子嫡子允炆为皇太孙。锦衣衞指挥使沈光礼自请出家,远赴乌斯藏雪山修行,为皇太孙祈福。沈光礼这一招悬崖撒手,不知打乱多少人的全盘计划。
洪武二十六年,锦衣衞新任指挥使蒋业告大将蓝玉谋反,连坐被株者一万五千余人。洪武帝随即下诏,“内外狱无得上锦衣衞,大小咸经法司”。曾经权势熏天的锦衣衞,悄然湮灭。
二十七年,洪武帝杀定远侯王弼、永平侯谢成、颍国公傅友德;二十八年杀宋国公冯胜。至此,朝中军中,位尊名高、勇武刚强、幼帝将来难以驾驭之士,诛杀殆尽。
三十一年五月,洪武帝病逝,太孙继位,次年改元建文。
孟剑卿早在沈光礼出家、蒋业接任时便被调往秦有名处,协助秦有名掌管库房,实际上闲置起来。对此大家都不感到意外。一朝天子一朝臣,作为沈光礼的得力助手,与蒋业素无来往,孟剑卿被闲置是意料中事;蒋业将孟剑卿调往以前与他关系密切、绝对不会为难他的秦有名属下任职,说起来还算是给足了沈光礼面子的。
锦衣衞衙门撤销之际,库房移交应天府后军都督府。建文帝继位时,秦有名因老病而请辞,孟剑卿继任,升任千户。与此同时,章大盛也升任后军都督,云燕然正式任福建水师提督。
升职令下之际,燕王于北平起兵,号为“清君侧”,靖难之役开始。
一心训练水师的云燕然,述职之后又匆匆返闽,对前线军务不置一辞。
孟剑卿则依然守在库房中,静观燕师自北而南横扫齐鲁之地,势如破竹。
建文二年春,南军又一次大败之后,焦头烂额的兵部,向建文帝提起了他向来嫌恶的锦衣衞,以为锦衣衞虽然不是堂堂正正之师,但兵者,诡道也,锦衣衞作为偏师应该还是胜任的。
建文帝踌躇良久,指令不可起用锦衣衞之名号。
国人闻风生畏的这个名号,在建文帝心目中,同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兵部心领神会地布置下去。
沉寂数年的孟剑卿的名字,第一个被提了出来。
比起锦衣衞其他富有经验但趋于老成保守的高级官员,孟剑卿的履历证明了他更有破阵杀将的勇气和能力;而那些野心勃勃的年轻新人,很明显又缺乏他的经验。
孟剑卿接到诏令,走出库房时,仰望浩荡长空,天高云淡,北雁南飞,一时之间,只觉心怀开阔正如这天空一般。
传诏的兵部左侍郎审视着他镇静自如的面容和眼中熠熠闪耀的光採,心中忽地冒出两名毫不相干的话:“猛虎出于柙,天高任鸟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