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臻在吉时表上排出了好时辰,阖府五更起来准备“安床”事宜。
挑了六个父母子女齐全的婆子,将喜床挪到了正位上,撤了帐子被褥,换上鸳鸯金银被,鸾凤双囍枕巾,红纱纻的软烟罗,床架和门柱上也贴了囍字,一片欢声笑语里,谭同知家的龙凤胎被奶妈子抱了上来,放到床上爬滚了一通,喜婆道,“金童玉女压床,新人早生贵子。”
又絮絮叨叨念了祝词,往床面上撒了桂圆、花生、红枣、莲子等,众人退出新房,房门上系了红绸,大婚开始前再不许人进入了。
丫头端了托盘来,托盘里堆满了红包,管事婆子一一分派了,谭家的便由奶妈子收着,谭夫人迎上来,见了裴臻笑道,“先生辛苦啊,万事自己操持,可难为你们小两口了。”
裴臻笑得甚腼腆,拱手道,“嫂子受累了,这么早把哥儿姐儿闹来,回头她到了王府还要劳嫂子照应,兰杜这裏先谢过了。”
谭夫人道,“我们自己姐妹,不用你嘱咐也知道,你只管给我个大红包罢了,我自然事事教会她,叫你放一百二十个心。”
“如此便拜托嫂子了。”裴臻转头看廊下逗弄孩子的那个女子,稍顿了顿,只道,“我和她家里人都不在跟前,明儿晚上前我不好同她见面,唯恐她有什么闪失,求嫂子好歹周全。”
谭夫人调笑道,“明月先生恁地积糊,我知道她是你的心头肉,是命,快别操心了,都交给我就是了。”语毕转身往那一双儿女走去。
毋望的孩子缘向来好,三两下就和那两个孩子混得烂熟,从丫头手里接了长生锁来给他们戴上,一面照着幼童的说话语气糯软的咕哝道,“见面礼,姨母的意思……收下……来亲亲。”
那两个孩子在她左右脸颊上啪的一口,谭夫人笑道,“明儿嫁人了,还和孩子似的,咱们哥儿姐儿你可喜欢哪一个呢?”
毋望看那两个娃娃粉雕玉琢一般,打心眼里的爱,分不出伯仲来,便道,“都喜欢。”
“那就小子闺女轮着生吧,”谭夫人拿帕子掩着嘴笑,“原还想瞧瞧你将来头胎得什么呢,这可看不出了,不过你家爷们儿会奇门之术,样样算得出,可是算准了日后儿女双全的?”
毋望臊红了脸,扭捏道,“嫂子别笑话我,这会子哪里想得那么长远的事去,命里有什么便是什么,算他做什么?”
正说着,佛堂里的嬷嬷来道福,“祭器供品都备得了,请姑娘过去通禀祖宗,求祖宗保佑。”
毋望点了头,对谭夫人道,“嫂子且宽坐,等我片刻,我就来。”说罢敛了襕裙往佛堂去,给父母牌位上香磕头,边烧高钱边哭,明天她就嫁人了,可惜爹妈看不到,回头想前尘往事,那些苦难的日子竟如做梦一般,幸得老天怜悯,如今遇着了裴臻,那样的人品样貌,父母地下有知一定也感欣慰吧。
裴臻撩了袍子跪下,沉声道,“岳父母大人在天有灵,小婿待春君的心天地可鉴,明儿迎她过门,日后举案齐眉,相携白首,求父母大人保佑,叫咱们无病无灾,顺风顺水。”磕了头,猛又想起来,复加了一句,“来年得个小子。”
毋望意外地抬起头来,嗔道,“你混说什么?”
旁边伺候的丫头婆子纷纷窃笑,他回过味来,一时有些不好意思,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背着手道,“王府的车在外头候着了,濮阳的夫人也到了,我领你去见她吧。”
毋望起身道好,出了佛堂转到朝霞晚枕的跨院里,通廊那头一个美人施施然而来,柳臂纤腰,乌发雪肤,五官姣好,眉眼间却有凌厉之势,见了他们抱拳道,“见过主上,夫人。”
明明穿着比甲和襦裙,行的却是男人的礼。毋望暗叹,这大概就是习武之人的豪迈吧,忙福了福道一声嫂子。
濮阳夫人上下打量她,笑道,“主上这么大的年纪,娶的夫人真真年轻。”
裴臻一听黑了脸,不情愿的蹙眉道,“我不过二十三,哪里就‘这么大的年纪’了?”
那濮阳夫人嗤笑道,“竟是个不服老的。”拉了毋望,爽利道,“夫人走吧,先到王府安顿下来才好。”
毋望突然想起燕王府内眷都要安置到郡王府里,这一去究竟是往哪里?若从郡王府出阁,那岂不滑稽吗?便回头道,“兰杜,往哪个府?”
裴臻安抚道,“往燕王府,王妃体恤,待咱们的事儿办完了才搬府。”送她们上了车,对谭夫人和濮阳夫人再三郑重嘱托,伸手在她手上一握,两人相视,尽是脉脉不得语的味道。
车上的人舌根儿都酸了,谭夫人胡乱挥了挥手道,“你两个要瞧到什么时候?明儿晚上入了洞房再瞧个够吧,这会子吉时到了,那边府里等着呢。”
濮阳夫人自然知道内情,对裴臻道,“主上放心,一切有我。”
裴臻颔首,退后一步,站在台阶上远眺,直到马车拐弯消失在街角,方回身进府去。
谭夫人吃吃笑道,“这两口子当真是难舍难分,竟好得这样,少见得很看这情形,明月先生将来必不会纳妾了吧。”
濮阳夫人不解道,“做什么要纳妾?一辈子只两人不好吗?”
谭夫人叹道,“你们不知,那些爷们儿,见一个爱一个,看上了就想往园子里弄,左一个通房右一个姨娘,那些个小老婆争吃争穿,吵得家里鸡犬不宁,那日子没法子过。妹妹好歹听我的,他若是动了那个心思,你万万不能答应,人又不是茶壶,还要配四个杯子不成?你要是点了头,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那时还了得?”
作为姐妹,这是出阁首要忠告,旁的都往后排,谭夫人显然深受其害,又语重心长道,“莫怕背负妒妇的名号,宁愿叫人戳脊梁骨,也不能把自己的爷们儿分一半给别人,我如今后悔也晚了,你可记住了?”
毋望咬了咬嘴唇,“我知道这个道理……不知立了生死状可有用?”
车里的女人们目瞪口呆。濮阳夫人拔高了嗓子道,“主上给你立了生死状?保证这辈子不纳妾?”
谭夫人感慨不已,“明月先生果然难得,生死状用在这上头,可谓古往今来第一人啊。”
濮阳夫人开始琢磨,嘀咕道,“我却没想到,回去叫金台也写一份来。”
谭夫人兴趣盎然,赞道,“如此甚好,将来他若违誓,就把那纸裱起来,挂在裴家祖宗牌位前做匾额。”
一车的女人啧啧有声,又羡又妒,濮阳夫人暗道,难怪人家连皇亲国戚都看不上,那杀伐决断的人还有如此深情的一面,有血有肉才叫人爱呢。
马车慢慢停下,车外闹哄哄喊,“快些,新娘子到了。”
婆子们搬了板凳来放在车下,谭夫人率先下车,侃道,“什么新娘子且等你家二爷娶王妃时再喊不迟,这是人家的新娘子。”
说者无心,毋望和微云淡月对看了,面上讪讪的。
众人簇拥着往府里去,燕王妃早僻了园子出来迎她,入了个三进的小院,院里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气氛。燕王妃微有尴尬之色,揽了她,只道,“好孩子,难为你。”
毋望和众人深深一福,想来那朱高煦干的荒唐事王妃都已知道了,只是人多不好明说,少不得话里带到。毋望也不计较,大方请了安,下人们头面妆奁铺排开,燕王妃指着一套凤冠霞帔道,“你从我这裏出阁,我拿你当自己的闺女,喜服自然我给你置办。我和王爷商量了,你无父无母,是个可怜孩子,若不嫌弃就给我们做干闺女吧,回头出门子好有哥哥送你,你道好不好?”
毋望淡淡的笑,燕王夫妇果然想得周全,认了干闺女,胳膊折在袖子里,裴臻没法子脱离他,朱高煦也断了念想,再怎么不能打妹子的主意,也算是给大家一个了结,这个决定似乎有百利无一害,遂福道,“蒙王爷和王妃抬爱,若春君能高攀,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呢?”
燕王妃大喜,抚了她的脸道,“好丫头,我只生了三个儿子,早想要个乖巧的闺女,今儿真是叫我如了愿了。过会子等你几个哥哥回来了,咱们就去拜见你父王。”
众人皆来道喜,谭夫人道,“这是好事成双呐,春君多好的福气,能嫁个如意郎君,出阁前又认了爹妈,如今可都齐全了,明儿出门有干妈给你上头,这辈子可就大富大贵了。”
毋望应了声,心道大富大贵不重要,能安稳便够了,燕王妃用心良苦,自己还是感激她的。众人又串掇她叫人,燕王妃也备了开口钱,她不好拂了大家的好意,便羞答答喊了声妈,燕王妃大乐,娘两个搂在一处。
突然觉得眼里酸涩,努力忍了忍,这会子不论真情也好,假意也罢,还真像那么回事,自己当真太怀念那种感觉了,单是一个称呼就足以令她哭流涕。
燕王妃捋捋她的头发对众人道,“忙了一早晨,隔壁耳房里备了茶点,诸位去歇会子吧,且容我些时候,叫我们娘俩说说体己话儿。”
濮阳夫人看她一眼,她微点了头示意无碍,濮阳夫人会意,便随众人一并退了出去。
燕王妃在锁字锦垫上坐下,犹豫了一会儿,似乎欲言又止。
毋望微低着头静待,心裏知道她定是要说朱高煦的事,只是无从开口,其实自己并不想再提那事,若说起,无非是一些抚慰的话,再不然就是责怪他莽撞,大略也没有别的了,想归想,却也没别的办法,总逃不过再揭一遍疮疤。
又等了半盏茶工夫,燕王妃才道,“昨儿煦哥儿在我这儿待了半日,看着失魂落魄的,我不知他是遇着了什么事,问他他只说手疼,上炕倒头就睡,我料想着没什么便没搭理他,过了会子竟听他哭起来,着实把我吓了一跳,这孩子自小霸道,三岁起就没见他哭过,我知道这趟定是有了过不去的坎,再三再四的问了,他才把事儿告诉我……”她说着,脸上平静无波,那目光却深邃,入骨地看着她,道,“我的儿子我知道,脑袋一热办事便糊涂,只盼你瞧在我的面上别同他计较,我们这样的人家养大的孩子难免娇纵些,其实他心眼儿不坏,可怜天下父母心,我瞧他那样,真真心都碎了……春君,若是你愿意,趁现在还来得及……”
毋望没想到她竟会这样说,趁现在来得及,和裴臻退婚吗?难怪朱高煦养了这样的性子她不由恼了,冷冷道,“我只嫁裴臻,不作他想,请王妃包涵。”
燕王妃苦笑,“我早料到你会这么说,不过是尽了我这个做母亲的力,你不愿意,我断不会逼你,咱们娘们儿还是好好的,你二哥哥那里我自然去说,叫他断了念头,你只管高高兴兴的出阁,我还是那句话,拿你当亲闺女,我问过了,心也安了,你莫怪我。”
毋望心裏颇不是滋味,又觉得朱高煦这人古怪得紧,先头对他喊打喊杀的恨不得生吃了她,后来莫名其妙就成了那样。回过头来想想,自己从来不曾对他有过什么,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不过短短十来日,他是什么样性情的人?就算一时新鲜,看见别人的东西想抢来占为己有,纯粹消遣罢了,失去了不过稍有遗憾,为什么又哭又笑的?或者真是自己天生凉薄吗?男女感情方面她只留意裴臻,旁的人她是一概不管的,别人呕心沥血之时,她却是无关痛痒的,难道错过了什么?总之那位不可一世的高阳郡王事后有这样的反应,她是百思不解的。
两人缄默了一会儿,毋望慢慢道,“我和郡王只在王府家宴上见过一面,有什么误会我也同他解释过了,郡王那样叫我惶恐得很。”
燕王妃愣了愣,她那傻儿子心疼肝断的,这裏这位竟连怎么回事都没闹明白,看来真是白操了这份心,终于打心底的长叹出一声,“可苦了我的煦哥儿了!”
毋望甚无奈,其实并不是不知道他的想法,只是没料到他会有这份执着,眼下除了装傻别无他法,再说什么也矫情,本来只为借这个地方出阁,又不是来解决这理不清的一团乱麻的,朱高煦怎么想是他的事,自己犯不着跟着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