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府与太傅府相距并不远,约摸一里多地,吃了团圆饭,两人未乘车,慢悠悠步行回家。
月色很好,照得四野明如白昼,毋望托腰而行,裴臻悠闲背着手陪在一旁,在这陌上花开的时节走上一走,竟有种归于田园的感觉。
两人缓步前行,裴臻道,“我这两日要忙了,今儿早朝时上头说了,要‘纂集四库之说,凡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天文,地志,阴阳,医卜,技艺之言,各辑为一本,毋厌浩繁’,瞧这架势是要编大典,这一纂便要动用三千文臣,初算也要耗费三年五载的,文渊阁都腾出来放书了,我这太傅是首当其冲的,若忙起来顾不上你,你自己便万事小心吧。”
毋望微有不满地蹙了眉,编书是好事不假,可自己眼下这样,他又不在身边,心裏总不安得很,便停下步子道,“可是忙得不回来了?”
裴臻看她嘟着嘴,知道她不乐意,却也没办法,圣命难违,吃着朝廷的俸禄,莫说是时间,连命都是人家的,你就是有意见也万万不能發表,否则就叫你尝尝锦衣衞大营里的“压沙袋”“弹琵琶”,保准你后悔自己为什么生出来。
啧啧,如今形势不由人了,朝廷命官岂是好当的?皇上天威不可触犯,不过以太傅大人的聪明才智,时常告个假偷个懒,这个问题还是不大的,大家都是熟人,风风雨雨一起过来的,家里老婆怀了孩子尽人皆知,狠辣的那一帮是兄弟,建文帝留下的那帮降臣也怵他,毕竟他这人官场上名声不太好,人都说他是佞臣,敢和他对着干的想来也不多,他要回家看媳妇,应该没人会拦阻的。
这么想着便开怀许多,陪着笑安抚道,“哪能呢?最不济在家的时候短些,晚上横竖是要回来的,你若是实在想我就进宫来,到奉天门传太监进文渊阁寻我,我得着信儿就出来。”
毋望嗔道,“那我成什么人了,还不叫人笑死?爷们儿修书,想得没法子了,巴巴的跑了来,往后也没脸见人了。”
裴臻嗤道,“咱们夫妻恩爱,看谁敢置喙。”
复又携手前行,毋望低声道,“这官不做也罢,竟不如从前在北地,开个铺子做些小买卖来得自在。”
裴臻抬头看天上,缓缓道,“如今由不得自己了,若是无缘无故的请辞,只怕今儿摘了乌纱,明儿就有人来杀你。”
“日日在朝堂上就好吗?”毋望紧了紧握他的手,“你也知道高祖时候的李善长、常遇春,哪个得着善终了?伴君如伴虎,我心裏有些怕。”
裴臻转脸看她,浅笑道,“你放心,他和他老子不一样,至少他更有耐心,也更懂得物尽其用。天下才定,正是用人的时候,建文帝余下的那批遗老们都在观望,若他效法高祖,那他即刻便会无人可用,他是个聪明人,绝不会步高祖的后尘。即便他真想杀功臣,我也不会坐以待毙,他只当明月二衞都收归朝廷了,那也太小看我裴某人了。”
毋望稍平了些心思,裴臻这人是极缜密的,平日看着云淡风轻,私底下做些什么谁也不知道。她不由叹了叹,自己自从怀孕后便疑神疑鬼,其实大可不必,凭他那种稳妥的性格,要护得家人周全总是没问题的,只是回过头想想,庙堂风云瞬息万变,又唯恐有闪失,心裏总归七上八下不安宁。
裴臻抿嘴而笑,“你且放宽心吧,我自然知道明哲保身,为官之道也习学了大半年,这半年受益颇多,若非必要便不开口,少说少错,这样便无事了。”
渐渐行至一座拱桥前,街上再无行人,只有对岸一个更夫,在青石板铺就的湖畔长廊下一路走一路敲着梆子。
裴臻半仰着头,玉白的脸上覆了薄薄一层月色,黝黑的眸子含着笑,蒙眬间生出一抹华彩来,他吐纳一口,呓道,“岁月静好,如今只盼着孩子平安落地,我这一生足矣。”
毋望失笑,“明月先生斗志全无,莫不是老了?”
裴臻摇头道,“我这人生来无甚大志,是一桩桩事逼出来的。说实在的,我后悔参加了靖难,若非此,我也不会折了铁英和穆大正两员大将。”
他上前搀扶她,面上不豫,神情落寞。真定之战中,当时的燕王被盛庸率领的南军围困于东昌,铁英和穆大正随张玉救驾,奋战之中皆被斩杀,燕王功成之后追封三人,张玉还有子女披麻戴孝,可怜铁英和穆大正暗衞出生,无父无母,无儿无女,身后事凄凄侧侧,逢年过节唯有裴臻夫妇祭拜,便是成了王侯也无子孙可荫蔽,白送性命,得个空衔罢了。
两人无话,过了桥再往前十几丈便是太傅府,回到园子里丫头伺候着洗漱,毋望才想起来今儿说好要到谢府去的,事一多,转脚就忘了,如今这记性真是不成了。
脱了背子在榻上坐定,却见裴臻端了铜盆进屋,将盆放在榻前,蹲下脱了她的绣鞋,便待要解她的罗袜,她缩了缩,道,“叫丫头来就是了,怎敢劳动太傅大人大驾。”
他拽过那纤细的脚踝,边解袜带边道,“夫人辛苦,日后还要仰仗夫人替我开枝散叶,这点小小贿赂值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