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二话没说便站起身跟他走了。
阿福包子铺里的灌汤包。馅大皮薄汤汁多。是城里的一绝,所以客人也多。进门时,他扯着她的袖子把她带到座位上,是靠窗的位置。能闻到雨气。从石桥边到包子铺不远他都走得极慢,她心裏很感激他的体贴,知道这位公子必定是个好人。
“你身上的香味真好闻。”
“嗯?”
“是淡淡的莲香,带着点苦味。我最近直都有闻到这种香味,可没听见任何脚步声,本以为是错觉来的。公子。你不是凡人吧?”她的笑容似乎都有些苦了,“以前听母亲说,人在将死之前,一定会有鬼差跟随的,到了油尽灯枯的时辰便将魂魄锁走。”
稚气天真的少女,由于流浪许久身上有些邋遢,只是漆黑无波的眼,唇红齿白的清秀模样,怎么看还都是顺眼的。他见过各种风情的绝妙美人,无论是艳丽的还是清丽的,就算他自己,在冥界也是少有秀美绝伦。所以,他对她的脸,无论是初遇还是如今,依旧是顺眼舒服。
可他不知为何自己会执着于这张脸,或者说,执着于这个还是孩子的姑娘。
“依依,你不会死。”他握住她交叠在桌上的手,微笑着说,“你放心,我秦毓不会对你食言。”
运河边临水的铺子里,霞衣的美貌男子漆黑的眼里先是挤满了疼,而后是犹豫,接着便是无波漆黑的眼,冷漠决绝得叫人害怕。
“秦毓……秦毓……”
兰汀猛地醒过来,腿和胳膊都睡麻了,一动就朝案底下扎进去。有双手飞快地捞住他。兰汀迷迷糊糊地望着眼前的人,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与结了霜的唇,是右相薛幽。
“薛薛薛相……”兰汀哭丧着脸,“下官,下官不小心睡着了。”
薛幽不理他,然后问:“秦毓是谁?”
“是下官的同乡的好兄弟。”
“在风临城?”
“嗯。”
薛幽点点头,便不再问了,对于他的玩忽职守似乎也没有追究的意思,径自到前些年记载雪灾的架子上翻腾去。近些日子薛幽常往书库跑,北部的雪灾严重,陛下卖老偷懒把事都交给了右相,有人听薛府的家丁说,相爷已经好久没有好好儿睡过觉了。
兰汀想起梦里秦毓的样子,沮丧地低下头。他一定是病了,否则为什么从记事起都是反覆做同一个梦。他梦里总是有个还不满十四岁的少女,眼盲,被父母嫌弃。可是今日不知为何,他梦见了秦毓,他那种冰冷的模样让他的心脏觉得很疼很疼。
他抚着胸口的位置,有些恍惚。
“你做了噩梦吗?”薛幽站在远处,边翻书边漫不经心地说, “再噩也是梦,你也大了,知道那是假的无须怕什么,喝点热茶就好。”
面前的薛幽明明比他只大两岁,可他是个五品打杂小官,薛幽是一品右相,他什么都做不好,而薛幽却是国之希望,真是云泥之别,无法比拟的。出于对强大者的信任和向往,兰汀扭捏着问:“ 薛相,要是有人连续十几年都梦见个姑娘,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薛幽手上停了停,捋了捋身前的发,不明所以地笑了。
原本不笑还好,这一笑简直像是朵天池白莲盈盈绽放,美得惊艳绝伦叫他这种见惯了美人的都忍不住看呆了。
“梦见姑娘,大约就是思春了吧。你也大了,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兰汀松鼠般乌黑的眼睛眨了眨,接着轰的一下,从脑汁到面皮都沸腾了……思思思春?!I呜呜呜,这如何是好?薛相本来就够讨厌他了,如今……他顿时尴尬得忍不住发抖,薛幽径自抱了书从他身前走过,他羞得不敢抬头,鼻翼间荡过他身上散发的清幽澄澈的香味,又飘远了。
薛幽走到门口又扬起嘴角道:“小兰,明日上朝跑慢些,也别再迟了。”
唉,这薛相笑起来可真好看。
于是次日朝上,天刚蒙萦亮,他就捂成一个小棉花包进了宫。看见殿前只有一个人,薛幽将手揣进兔皮护手里沉默着。他一来薛幽就看见他了,冲他招招手。
兰汀跑过去,“薛相早。”
他冰封的眸子稍稍融化些:“小兰早。”
兰汀想起以前跟礼部的大人们去喝酒,酒过三巡微醺后听他们八卦当朝年轻的右相上朝从来都是第一个站在殿口。为此陛下还盛赞了几回。听说只有二十岁出头长得这么美又爬得这么高,是因为他是头有千年道行的狐仙。薛府的小厮说,他们相爷夜里不眠不寝,屋里彻夜燃着烛火,却从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若真能不眠不寝也就好了,起码不用再梦见那些离奇的画面,就好像活生生的另外一个世界。而梦里的事物都真实得有些可怕,他有时甚至觉得,那姑娘就是他,他就是那个姑娘,本就没什么分别。
“你没睡好?又做梦?”
“最近睡得沉却休息不好。”兰汀摸了摸黑眼圈斟酌了一下问, “听说薛相是不睡觉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薛幽点头: “没错。”兰汀愣了,竟然有不睡觉的人,睖睁着又听薛幽道, “其实这失眠之症也不难治的。若是方便你今夜到我府上来,就跟家里人说薛府设宴,若晚了就宿在我府上了。”
听闻薛幽好清净,从不在府上设宴,都是去城里的酒楼,多半是寻了个由头了。
没等兰汀答应,他就扭头进了大殿。
这一整天兰汀都在想薛相的好处,又想他清正廉洁还对他笑,断然是对他也好的。
下午都城里开始下雪,起初是细碎的小冰粒子,傍晚已经是指甲大的雪花片。兰汀回家添衣裳时,见家里只有白清明在,堂屋里敞开着门,榻边堆了两个炉火,有雪花被风卷着落进门,很快便融化成亮晶晶的水珠子。
白清明支起胳膊擎着脑袋,明艳的眉眼舒展:“小汀,你回来了,今儿又跟谁说了话,见了什么人?”
不知怎的,兰汀被他的眼盯着足觉得发毛,本来涌到嘴边的真话溜了一圈咽下去。 “上朝时见了各位大人,下午书库就我个人。我人言轻微,没人跟我搭话。” 兰汀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绞衣角, “晚上薛府设宴,我这就要去了。
白清明不说话,望着地上那些水珠子。
他本就是藏不住的心事的孩子,说谎更是心裏七上八下,见他这架势,恨不得立刻扑到他怀里哭了。半晌白清明却笑了:“也好,你也大了,去喝个酒本也没什么,要不要晚了叫铜钱伯去接你?”
兰汀头垂得更低:“不用了,若晚了我就宿在薛府了。”
“那你仔细些跑,穿多点衣裳,小心路滑。”
他点点头,转身跑了。
白清明摸着自己那截断发,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怪不得古人都说,纵然多情总比无情苦。好一个多情苦。既是多情又如何做到无情?既是有心,又如何能装成那无心之人?
秦毓,你们个个都说我心暖了。可,你的心在那寒冰里裹着,一点都没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