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嗔御风到那榕树下,正好见那熟悉的一身浅葱色要收摊,身后不远处火光四起,那人不慌不忙,莫嗔也置若罔闻。
“没想到你在这浮屠塔内,如此逍遥自在。”莫嗔的舌尖贴着牙缝挤出几个字,几乎要恨出血来。
有多少年了,她已经快记不清了。
师父死后,她天上地下找了无数回,都找不到她半点气息。家主告诉她,十几匹狼妖以自身化作利剑产生的戾气,有十个宝珺仙姑也抵不住,是真的灰飞烟灭了。以前她嫌凡人笨,明明亲人都已转世投胎,根本受不了那些供奉,还是每年都祭拜。后来换作她每逢师父忌日,便到浮屠塔外供上瓜果香火,傻坐半天,把雪霄送给她的那四个字一嚼再嚼。
狐仙雪霄在灯影里站了半天,半晌,轻轻巧巧的一句,“你是谁?”
莫嗔如坠冰窟,全身发冷,连心脏都冻成了冰疙瘩。她犯了嗔戒怨恨了千年的人,早已把她像块抹布一样丢到脑后了,没有谁会记得一块抹布。她慢慢张开右手,手腕上的银镯苏醒过来,一条纤细小巧的银色小巴蛇松开咬着的尾巴,伸长身躯化作一柄灵气四溢的银蛇长矛。
莫嗔已经怒极,她是御火的麒麟,火麒麟生来脾气极其暴躁易怒又好战,雪霄不知不觉地激出了她的本性。手中的长矛一抖,已朝雪霄的颈间刺去。雪霄只感到一股子纯阳的赤红之炎袭来,他躲得够快,却还是闻到了自己几根头发被烧焦的气味。
他冷笑,“我可不记得认识你这样的疯婆子,不如直接报上名来如何?”
莫嗔也冷笑,“你不配!”
银蛇长矛锋利之气裹着赤红的炎火直接劈开了雪霄身后的榕树,树身燃起熊熊烈火朝民居倒过去。等白寒露追过来,正看到莫嗔发飙,如灵蛇出洞般的彼岸花枝从白寒露的袖中伸出,在榕树倒下来前将几个来不及逃走的人卷到旁边。整个天人城的长街火光冲天,与父母走散的幼童的哭叫声唤醒了莫嗔。
火麒麟的体质在族里身子算是单薄的,她是火麒麟练的又是纯阳之炎火之气,最忌讳动怒,必须不急不躁心平气和,才能气泽绵长。“我……我这是在做什么……”莫嗔用了那一刺丝毫没留力又伤心过度,一下子昏死过去。
莫嗔,你不能生气,人生气是因为软弱无能,束手无策。
莫嗔啊,这世上最肮脏的是人心,最干净的也是人心,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你要学会宽恕才会无坚不摧。
我的爱徒,你要看清自己这世界,嫉妒、仇恨、虚荣都在、可快乐,信念和纯真也在,就好似有天有地,有黑夜有白昼,除了西方普度众生的佛陀菩萨,连神仙都逃不过心魔。
莫嗔,不要动怒啊,那样你就闻不出莲花的香。
雪霄看着这泡在湖水中正陷入梦魇的麒麟,将浸泡过的布巾搭在她的额上。她心智大乱,灵魄的火种涌动,若不是这寒泉她将在昏迷中烧尽自己的肉身。
“到底哪里来的疯婆子?”雪霄想起那个一见如故的银发公子,好像和她是一起的。只是昨夜整条街都烧起来了,一片混乱中,他还是没能把这女的丢下不管。她是头麒麟,又一副要取他的命的狠劲儿,他倒想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她。
雪霄住在镜湖临水的木屋里,这屋子原本也不是他的,是个寡居的天人建的,那女人死后木屋闲了,他就住了过来。
大清早,湖面升起了薄雾,雾气中若隐若现的白昙花在湖面上绽放出一条小栈道,踏花而来的正是幽昙。他明显是在外头浪了一整夜,回来时眉梢还带着点喜色。
“呀,你又捡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回来了?”幽昙伸头一看,哦,是个女的,长得挺端正,意味深长地笑了,“吾辈早就说了,你脾气这么古怪,大约是阴阳失和。捡个女的也好。”
雪霄啧了一声,“我也只捡了你。”现在方知什么叫后悔。他当时就是魔障了,听到浮屠塔顶的钟声知道是那边又送了犯了罪的神仙过来了。他恰好在浮屠塔附近,就过去看看来了什么人,要是不顺眼,就送他上西天。当时幽昙坐在塔门口一副心如死灰又茫然无措的德行,他心一软,就把人捡回来了。
幽昙这种灭绝人性的长相,放在家里就是个祸害。他独居惯了,突然多个人本就别扭,幽昙去天人城逛一圈就多一堆疯狂的仰慕者。
幽昙看到雪霄满脸的嫌弃,很受伤地为自己辩解,“我们每日吃食用度都是那些姑娘们送来的,柴火也有小伙儿劈好了扎成捆放在门外,你不是挺高兴的吗。”
有人跑来做牛做马他当然不厌恶,只是他不觉得自己太闹腾了些?
雪霄不跟他啰嗦,只道:“你看着她点,我去做饭。”
莫嗔混混沌沌地醒来,天光大亮,明晃晃地落在眼睑上。她发觉自己泡在水中,可屋檐下,围着个小圆桌,两个人在吃饭。一碟子馒头,两个素菜,三言四语,再没其他的。
“你若想杀我,等吃饱了有了力气也不迟。”雪霄也没指望她真的听话。这个疯婆子要能听得进劝,昨夜就不会烧了整条街。莫嗔却从水中爬起来念咒烘干衣裳,落落大方地坐下来,礼貌地道:“打扰了。”
幽昙很是高兴地道:“不打扰,你长长久久地留下才好呢,他阴阳失和,正好需要个女人。”
话毕,雪霄袖风一扫,幽昙端着碗“啊”的一声栽到湖里。随后,他像被掉进热锅里的蚂蚱一样,蹦了出来,脸色发白地捂着后颈磨牙,痛得额上出了一层薄汗。他撩起长发,莫嗔看到他后颈上那个“罪”字又烂了一遍,原来是戴罪之身的神仙。
莫嗔看他面相,美得干净出尘,双目温和,面如莲花,是个有佛根的,不像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她有些迷惑了,忍不住开口问:“敢问这位公子高姓大名,因为什么罪过被关进来的?”
幽昙正待开口答,却被雪霄用折扇拍了一下,不客气地打断,转而清凌凌的眸子死死盯着莫嗔,道:“你颈子上没刺字,既不是本乡人,也不是被关进来的。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裏,但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外头的人不要将姓名轻易告诉别人,也不要过问别人的姓名,这裏可是有言灵妖怪作祟的。不过,看你昨夜闹的那一场,像是知道我的名讳。”
昨夜她是被愤怒烧昏了头,可他不记得她,她的愤怒和恨意好像都没落到实处,整个人打空了般的失落。
“是奴家认错人了。”神差鬼使的,莫嗔道,“昨夜太暗,所以认错了人。”
“你差点儿杀了我,只因为认错人?”
“看公子的身手,怕是奴家也伤不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