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已经有好多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狂烈的西北风卷着樱花瓣大小的雪片在天空中恣意地肆虐着,吹得路上寥寥无几的行人直不起腰杆、睁不开眼睛。街道两旁的店铺早早便打了烊,人们都躲在温暖的家里,和家人一起围着火炉,一边享受难得的家庭团聚,一边抱怨今年的雪怎么恁地不寻常?是不寻常,若是往常,每年的十二月份飘第一场雪,三两场雪下过之便进入了春暖花开的季节,可是今年这场雪断断续续的、足足从新年下到了如今的三月份,且不见有停下的趋势,怎能让人觉得不怪呢?
位于崇德街的点花坊早就挂起了厚厚的蓝色棉布帘,将屋内沸腾的欢歌笑语与外面凄冷的风雪隔绝在两个世界里。这样恶劣的天气,并没有影响到点花坊的生意,相反,竟似比之前更热闹了,热腾腾的空气从帘缝里源源不断地溢出,成为风雪中夜行人趋之若骛的光亮。
夜已深,大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个人仍在踉踉跄跄地走着,身形矮小消瘦,看样子像是女子,头发上落满了雪花,身上的衣服不知是原本便是白色,还是在雪中行了太久的缘故,所以变成了与雪一样的颜色。大概是看到了点花坊的灯光,女子脸上现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仿佛看到了生命的曙光。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迈起沉重的步子缓缓地、一步一步地朝那一丝生命的光亮走去。几乎是挪到了那厚厚的棉布帘外,正欲抬手敲门,却终因体力不支昏死在门边。
坊里。
一位喝得七八分醉的男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地。他身旁的女子连忙搀扶住他,“张公子,您要去哪里啊?”
“天不早了,我该回去了。”男子一边说一边打着酒嗝,忽又凑近女子娇美的俏脸,压低声音道:“你今天服侍得我很开心,我真舍不得走,可是我们家那个母老虎的脾气你也知道,如果我不回去,如果我不回去……”
“那素巧可不敢多留公子了。”自称“素巧”的女子娇笑着,“公子改天再来就是,现在素巧送你出去,可好?”
男子从怀中掏出一迭银票塞在她的衣服里,“这些给你,我明天再来。”
“谢张公子了,您慢点走。”素巧送走了男子,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看来她今天可以睡个好觉了!正准备进门,她的目光落在门边一个不明物体上,试探着用脚踢了踢,那物体翻了一下,竟然是个人!
在确定那人还活着之后,素巧匆匆叫了坊里的伙计,将她从后门抬进了点花坊。吩咐人端了驱寒的姜汤喂她饮下,又替她换下早已不成模样的衣裳,这才得空前去知会坊主花飘儿。
花飘儿闻言匆匆下了楼,许是姜汤起了效用,半个时辰后,昏迷的人幽幽醒转,早有机灵的小丫头端了热水来给她净脸,一番梳洗之后,展露在众人面前的是真真一张可人疼的娇颜。
手掌大的脸盘子,五官正是可着这脸盘长的,如被精雕细琢过一般小巧精致,唯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似大得有些过分了。此刻,那双眸子正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迷茫而充满了防备。
“姑娘还好吗?”见她没有说话的意思,花飘儿笑着开口,“肚子饿不饿?要不要我叫人送点吃的来?”
那女子迟疑了一下,终是点了点头。
花飘儿使了个眼色,便有小丫鬟会意地离开前去准备;她又示意素巧回房休息,顺便关上门,自己则在女子身边坐了下来。“姑娘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怎么会昏倒在门口呢?”
“我……”女子张了张口,却忍不住咳嗽起来,花飘儿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姑娘不要着急,慢慢说。”
那女子终是止住了咳嗽,轻启朱唇,“我……是从岭南逃难出来的,路上与家人走散了,不知道该去哪里,走着走着就来到了这里……”
“原来如此!”花飘儿了然地点点头,提起桌上的茶壶斟了杯茶递给她,“先喝点热茶暖暖身子,饭马上就好。”
“多谢!”女子接过茶捧在手中,水眸里的防备之意不再像刚开始时那样明显,“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天子脚下,汴京城。”
“汴京?”女子微微一愣,这个回答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竟然在无意间来到了京城!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杯子,她低喃出声,“原来我到了汴京啊——”
见她低着头似乎陷入了沉思,花飘儿便识趣地不再开口,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绞玩着手中的丝帕。
过了片刻,那女子突然抬起头,“我可以留下来吗?”
“留下来?”花飘儿闻言,秀眉微微扬起,“姑娘,不是我不肯收留你,你可知道我这坊里做的是什么生意?”
女子怔了一怔,点头,“知道。”
其实她刚才已经猜到了,这世上除了青楼赌坊,有哪里是晚上比白天还要热闹呢?停顿了一下,她又接着说道:“可是我不知道除了这里,我实在想不到凭我一个弱女子,还有哪里能够容我栖身?”
“听姑娘言下之意,是要在这汴京城落脚?”花飘儿沉吟了片刻,“既然你愿意,留下来也无妨,怕只怕我这地方污了姑娘的干净身子。”
听闻她应允,女子松了一口气,唇角轻勾起的笑意如同梨花般清淡,“我已是无家可归之人,连命都快要保不住了,更何况是身子?”
虽然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神色似乎很轻松,但花飘儿经营青楼数年,阅人无数,又岂会看不出她其实是强装镇定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