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着桃枝匆匆往翼家去,在翼家大门口和顾灵毓撞了个正着。
顾灵毓想必也是刚得了信儿从军营里赶过来,军装还未脱,一身的肃杀气,傅兰君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顾灵毓沉默着朝她点点头,大步走进了院子。
看着他的背影,傅兰君满腹心酸。
翼轸果然不行了,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死气,在药香和墨香中间,这位犟骨头书生的人生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
阿蓓坐在床头揽着他。见到顾灵毓和傅兰君,他勉强一笑:“你们来啦。”
他挣扎着要坐起身来,顾灵毓上前一步轻轻按住他的肩膀,翼轸不再坚持,歪靠在阿蓓的怀里。
他一双眼睛看着顾灵毓:“灵毓兄,我是活不成啦。”
顾灵毓眼睫一动,身板却仍旧挺直如青松。
翼轸喘一口气继续说下去:“你、我、死去的嘉木兄,咱们三个,终究要只剩下你一个了。”
他的眼神飘忽,像是陷入了往事的滔滔江河:“还记得当年在公学里,同学们叫咱们三个‘三君子’,都说是指点江山的南嘉木,激昂文字的繁星……还有,看不透的顾阿秀。同学们都看不透你,壬寅年大家都闹退学,你不参与,有人背地里跟我菲薄你,我跟他说,顾灵毓岂是你我能轻易看透的?我们看透看不透又有什么要紧的?总归他是个不一般的人。时至今日我仍然这么想,即使嘉木死在了你手里,我仍旧这么想。
“我们心裏都有各自的道,你的道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猜,它肯定不是世人如今所能看到和妄自揣测的那样。
“嘉木死了,我眼见也活不成了,我们两个的道,无论对错,都没法验证了。灵毓兄,‘三君子’的鸿鹄之志从此就压于你一人的肩头了,请你,装着当年咱们在学校里立过的誓,千万要坚守你心中的道。”
他一双死灰色的眼睛突然迸发出灼眼的光彩来,死死地盯着顾灵毓。许久,顾灵毓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我,答应你。”
翼轸笑了,他放松了全身的筋骨向后倒进阿蓓的怀里,圆睁着眼睛歪头望着窗外的雪。
窗外大雪纷飞,世界一片银装素裹。
他喃喃开口:“还记得那年去湖心亭看雪,也是你、我和阿蓓、嫂夫人四个,那年的雪真大啊……”
翼轸在三日后下葬,葬礼结束后,阿蓓突然找到傅兰君,说是有一样东西,翼轸生前吩咐送给她的。
傅兰君摸不着头脑,她和翼轸之间,关系顶近也只是个朋友的丈夫或是丈夫的朋友,怎么会特地留遗物给自己?
阿蓓脸上毫无血色,穿着孝服,一身素白衬得整个人越发单薄消瘦,傅兰君安慰她:“你自己要保重。”
阿蓓淡淡一笑:“我知道。”
翼轸走后,她的身上发生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过去的她是一个文文静静柔柔弱弱的乡下采桑女,现在她的身上似乎多了一股无形的精气神,她依旧沉静,沉静中却多了一份坚定。
她放低了声音,轻轻说:“其实我早就做好了这个准备。”
傅兰君吓了一跳,阿蓓接着说下去:“几年前,先生跟我说过,他最佩服的人叫沈荩,这位沈先生是报业同仁,因揭露朝廷的卖国条约而被朝廷杀害。先生说,毁家纾难,大丈夫当如是。如果将来必有一死,他希望自己能死得如同这位沈先生一样光辉壮烈。现在,他算是得偿所愿。”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笑了一笑:“那时候顾大哥也在,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为什么非想着为国捐躯?你们这些文人,老想着杀身成仁,成的到底是国家大义的仁,还是你们自个儿的仁?我更希望,国家有朝一日不必你这样的文人为之捐躯。’”
傅兰君的眼睛动了一动,她的心一片茫然。
阿蓓走后,她打开那锦盒,发现裏面放着的竟然是一沓稿纸。
稿纸上手抄了一篇文章,傅兰君认得那是翼轸的字迹,只是这字迹虚浮,全然没有翼轸往日书写的根骨,墨色也新,想必是在他去世前不久抄写的,翻到最后更是证实了傅兰君的猜想。末页,纸上洇开血迹,这是心头血在墨上开出的花儿。